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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二回 感恩情许婚方老丈 投书信多亏宁婆娘

  且说蒋平等来至平县,县官立刻审问武平安。武平安说他姐姐因私放了三公子后,竟自自缢身死。众人听了,已觉可惜。忽又听说他外甥邓九如也死了,更觉诧异。县官问道:“邓九如多大了?”武平安说:“今年才交七岁。”县官说:“他小小年纪,如何也死了呢?”武平安道:“只因埋了他母亲之后,他苦苦的和小人要他妈。小人一时性起,就将他踢了一顿脚,他就死在山洼子里咧。”赵虎听至此,登时怒气填胸,站将起来,就把武平安尽力踢了几脚,踢得他满地打滚。还是蒋、张二人劝住。又问了问刘豸、刘獬,也就招认因贫起见,就帮着武平安每夜行劫度日。俱供是实,一齐寄监。县官又向蒋平等商议了一番,惟有赶急访查三公子下落要紧。

 

  你道这三公子逃脱何方去了?他却奔至一家,正是学究方善,乃是一个饱学的寒儒。家中并无多少房屋,只是上房三间,却是方先生同女儿玉芝小姐居住。外有厢房三间做书房。那包世荣投到他家,就在这屋内居住。只因他年幼书生,自小娇生惯养,哪里受得这样辛苦,又如此惊吓,一时之间就染起病来。多亏了方先生精心调理,方觉好些。

 

  一日,方善上街给公于打药,在路上拾了一只金镯,看了看,拿至银铺内去瞧成色;恰被宋升看见,讹诈窝家,扭至县内,已成讼案。即有人送了信来。玉芝小姐一听她爹爹遭了官司,哪里还有主意咧,便哭哭啼啼。家中又无别人,幸喜有个老街坊,是个婆子,姓宁,为人正直爽快,爱说爱笑,人人皆称她为宁妈妈。这妈妈听见此事,有些不平,连忙来到方家。见玉芝已哭成泪人相似,宁妈妈好生不忍。玉芝一见如亲人一般,就央求她到监中看视。那妈妈满口应承,即到了平县。

 

  谁知那些衙役快头俱与他熟识,众人一见,彼此顽顽笑笑,嗷嗷呕呕,便领她到监中看视。见了方先生,又向众人说些浮情照应的话,并问官府审得如何。方先生说:“自从到时,刚要过堂,不想为什么包相爷的侄儿一事,故此未审。此时县官竟为此事为难,无暇及此。”方善又问了问女儿玉芝,就从袖中取出一封字柬,递与宁妈妈道:“我有一事相求。只因我家外厢房中住着个荣相公,名唤世宝。我见他相貌非凡,品行出众,而且又是读书之人,堪与我女儿配偶。求妈妈玉成其事。”宁婆道:“先生现遇此事,何必忙在此一时呢?:”方善道:“妈妈不知。我家中并无多余的房屋,而且又无仆妇丫环,使怨女旷夫未免有瓜田李下之嫌疑。莫若把此事说定了,他与我有翁婿之谊,玉芝与他有夫妻之分,他也可以照料我家中,别人也就无的说了。我的主意已定,只求妈妈将此封字柬与相公看了。倘若不允,就将我一番苦心向他说明,他再无不应之理。全仗妈妈玉成。”宁妈妈道:“先生只管放心。谅我这张口说了,此事必应。”方善又嘱托家中照料,宁婆一一应允,急忙回来。先见了玉芝,先告诉他先生在监无事,又悄悄告诉他许婚之意:“现有书信在此,说这荣相公人品学问俱是好的,也活该是千里婚姻一线牵。”那玉芝小组见有父命,也就不言语了。

 

  婆婆问道:“这荣相公在书房里么?”玉芝无奈答道:“现在书房。因染病才好,尚未痊愈。”妈妈说:“待我看看去。”来到厢房门口,故意高声问道:“荣相公在屋里么?”只听里面应道:“小生在此。不知外面何人?请进屋内来坐。”妈妈来至屋内一看,见相公伏枕而卧,虽是病容,果然清秀,便道:“老身姓宁,乃是方先生的近邻。因玉芝小姐求老身往监中探望他父亲,方先生却托我带了一个字柬给相公看看。”说罢,从袖中取出递过。三公子拆开看毕,说道:“这如何使得。我受方恩公莫大之恩,尚未答报,如何赶他遇事,却又定他的女儿?这事难以从命。况且又无父母之命,如何敢做。”宁婆道:“相公这话就说差了。此事原非相公本心,却是出于方先生之意。再者他因家下无人,男女不便,有瓜李之嫌,是以托老身多多致意。相公既说受他莫大之恩,何妨应允了此事,再商量着救方先生呢。”三公子一想:“难得方老先生这番好心,而且又名分攸关,倒是应了的是。”宁婆见三公子沉吟,知他有些允意,又道:“相公不必游疑。这玉芝小姐谅相公也未见过,真是生得端庄美貌,赛画似的,而且贤德过人,又兼诗词歌赋,无不通晓,皆是跟他父亲学的,至于女工针黹,更是精巧非常。相公若是允了,真是天配良缘咧。”三公子道:“多承妈妈劳心,小生应下就是了。”宁婆道:“相公既然应允,大小有点聘定,老身明日也好回复先生去。”三公子道:“聘礼尽有,只是遇难奔逃,不曾带在身边。这便怎么处?”宁婆婆道:“相公不必为难。只要相公拿定主意,不可食言就是了。”三公子道:“丈夫一言既出,如白染皂。何况受方夫子莫大之恩呢。”宁婆道:“相公实在说的不错。俗语说的好:‘知恩不报恩,枉为世上人。’再者女婿有半子之情,想个什么法子救救方先生才好呢?”三公子说:“若要救方夫子,极其容易。只是小生病体甫愈,不能到县。若要寄一封书信,又怕无人敢递去。事在两难。”宁妈妈说:“相公若肯寄信,待老身与你送去如何?就是怕你的信不中用。”三公子说:“妈妈只管放心。你要敢送这书信,到了县内,叫他开中门,要见县官,面为投递。他若不开中门,县管不见,千万不可将此书信落于别人之手。妈妈你可敢去么?”宁妈妈说:“这有什么呢?只要相公的书信灵应,我可怕怎的?待我取笔砚来,相公就写起来。”说着话,便向那边桌上拿了笔砚,又在那书夹里取了个封套笺纸,递与三公子。三公子拈笔在手,只觉得手颤,再也写不下去。宁妈妈说:“相公家日喝冷酒吗?”三公子说:“妈妈有所不知。我病了二天,水米不曾进,心内空虚,如何提得起笔来?必须要进些饮食方可写;不然我实实写不来的。”宁婆道:“既如此,我做一碗汤来,喝了再写如何?”公子道:“多谢妈妈。”

 

  宁婆离了书房,来至玉芝小姐屋内,将话一一说了。”只是公子手颤,不能写字,须进些羹汤喝了好写。”玉芝听了此话,暗道:“要开中门见官府,亲手接信,必有来历。”忙与宁妈商议。又无荤腥,只得做碗素面汤,滴上点香油儿。宁妈端至书房,向公子道:“汤来了。”公子挣紥起来,已觉香味扑鼻,连忙喝了两口说:“很好!”及至将汤喝完,两鬓额角已见汗,登时神清气爽,略略歇息,提笔一挥而就。宁妈妈见三公子写信不加思索,迅速之极,满心欢喜,说道:“相公写完了,念与我听。”三公子说:“是念不得的。恐被人窃听了去,走漏风声,那还了得。”

 

  宁妈妈是个精明老练之人,不戴头巾的男子,惟恐书中有了舛错,自己到了县内是要吃眼前亏的。她便搭讪着,袖了书信,悄悄地拿到玉芝屋内,叫小姐看了。小姐一看,不由暗暗欢喜,深服爹爹眼力不差。便把不是荣相公,却是包公子,他将名字颠倒瞒人耳目,以防被人陷害的话说了。”如今他这书上写着,奉相爷谕进京,不想行至松林,遭遇凶事,险些被害等情。妈妈只管前去投递,是不妨事的。这书上还要县官的轿子接他呢。”

 

  婆子听了,乐得两手拍不到一块,急急来至书房,先见了三公子请罪道:“婆子实在不知是贵公子,多有简慢,望乞公子爷恕罪。”三公子说:“妈妈悄言,千万不要声张。”宁婆道:“公于爷放心。这院子内一个外人没有,再也没人听见?求公子将书信封妥,待婆子好去投递。”三公子这里封信,宁妈妈便出去了。不多时,只见她打扮得齐整,虽无绫罗缎匹,却也干净朴素。三公子将书信递与她。她仿佛奉圣旨的一般,打开衫子,揣在贴身胸前主腰子里。临行,又向公子福了一福,方才出门,竟奔平县而来。

 

  刚进衙门,只见从班房里出来了一人,见宁婆道:“呀!老宁,你这个样怎么来了?别是又要找个主儿罢?”宁婆道:“你不要胡说。我问你,今儿个谁的班?”那人道:“今个是魏头儿。”一边说着,叫道:“魏头儿,有人找你!’这个可是熟人。”早见魏头儿出来。宁婆道:“原来是老舅该班吗,辛苦咧。没有什么说的,好兄弟,姐姐劳动劳动你。”魏头儿说:“又是什么事?昨日进监探老方,许了我们一个酒儿,还没给我喝呢。今日又怎么来了?”宁婆道:“口子大小总要缝,事情也要办。姐姐今儿来,特为此一封书信。可是要觌面见你们官府的。”魏头儿听了道:“嗳呀!你越闹越大咧。衙门里递书信,或者使得。我们官府也是你轻易见得的?你别给我闹乱儿了,这可比不得昨日是私情儿。”宁婆道:“傻兄弟,姐姐是做什么的?当见的我才见呢,横竖不能叫你受热。”魏头儿道:“你只管这么说,我总有点不放心。倘或闹出乱子,那可不是玩的。”旁边有一人说:“老魏呀,你特胆小咧。她既这么说,想来有拿手,是当见的。你只管回去。老宁不是外人,回来可得喝你个酒几。”宁婆道:“有咧,姐姐请你二人。”

 

  说话间,魏头儿已回禀了出来道:“走吧,官府叫你呢。”宁婆道:“老舅,你还得辛苦辛苦。这封信,本人交与我时,叫我告诉衙内,不开中门不许投递。”魏老儿听了,将头一摇,手一摆,说:“你这可胡闹!为你这封信要开中门,你这不是搅吗?”宁妈说:“你既不开,我就回去。”说罢,转身就走。魏头儿忙拦住道:“你别走吓。如今已回明了,你若走了,官府岂不怪我。这是什么差事呢?你真这么着,我了不了啊!”宁婆见他着急,不由笑道:“好兄弟,你不要着急。你只管回去,就说我说的,此事要紧,不是寻常书信,必须开中门方肯投递。管保官府见了此书,不但不怪,巧咧,咱们姐们还有点彩头儿呢。”孙书吏在旁听宁婆之话有因,又知道她素日为人再不干荒唐事,就明白书信必有来历,是不能不依着她,便道:“魏头儿,再与她回禀一声,就说她是这么说的。”魏头儿无奈,复又进去,到了当堂。

 

  此时,蒋、张、赵三位爷连包旺四个人,正与县官要主意呢。忽听差役回禀,有一婆子投书,依县官是免见。还是蒋爷机变,就怕是三公子的密信,便在旁说:“容她相见何妨。”去了半晌,差役回禀,又说:“那婆子要叫开中门,方投此信。她说事有要紧。”县官闻听此言,不觉沉吟,料想必有关系,吩咐道:“就与她开中门,看她是何等书信。”差役应声,开放中门,出来对宁婆道:“全是你缠不清,差一点我没吃上。快走罢!”宁婆不慌不忙,迈开尺半的花鞋,咯噔咯噔进了中门,直上大堂,手中高举书信,来至堂前。县官见婆子毫无惧色,手擎书信。县官吩咐差役将书接上来。差人刚要上前,只听婆子道:“此书须太爷亲接,有机密事在内。来人吩咐的明白。”县官闻听事有来历,也不问是谁,就站起来出了公座,将书接过。婆子退在一旁。拆阅已毕,又是惊骇,又是欢悦。蒋平已然偷看明白,便向前道:“贵县理宜派轿前往。”县官道:“那是理当。”此时,包旺已知有了公子的下落,就要跟随前往。赵虎也要跟,蒋爷拦住道:“你我奉相命,各有专司,比不得包旺,他是当去的。咱们还是在此等侯便了。”赵虎道:“四哥说得有理,咱们就在此等罢。”差役魏头儿听得明白,方才放心。

 

  只见宁婆道:“婆子回禀老爷:既叫婆子引路,他们轿夫腿快,如何跟得上?与其空轿抬着,莫若婆子坐上,又引了路,又不误事,又叫包公子看看,知是太老爷敬公子之意。”县官见她是个正直稳实的老婆儿,即吩咐:“既如此,你即押轿前往。”未识后文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五十三回 蒋义士二上翠云峰 展南侠初到陷空岛

  且说县尹吩咐宁婆坐轿去接,那轿夫头儿悄悄说:“老宁阿,你太受用了。你坐过这个轿吗?”婆子说:“你夹着你那个嘴罢。就是这个轿子,告诉你说罢,姐姐连这回坐了三次了。”轿夫头儿听了也笑了,吩咐摘杆。宁婆迈进轿杆,身子往后一退,腰儿一哈,头儿一低,便坐上了。众轿夫俱各笑道:“瞧不起他真有门儿。”宁婆道:“唔!你打量妈妈是个怯条子呢。孩子们,给安上扶手。你们若走得好了,我还要赏你们稳轿钱呢。”此时,包旺已然乘马,又派四名衙役跟随,簇拥着去了。县官立刻升堂,将宋升带上,说他诬告良人,掌了十个嘴巴,逐出衙外。即吩咐带方善。方善上堂,太爷令去刑具,将话言明,又安慰了他几句。学究见县官如此看待,又想不到与贵公子联姻,心中快乐之极,满口应承:“见了公子,定当替老父台分解。”县官吩咐看座。大家俱各在公堂等候。

 

  不多时,三公子来到。县官出迎,蒋、张、赵三位亦皆迎了出来。公子即要下轿,因是初愈,县官吩咐抬至当堂。蒋平等亦俱参见。三公子下轿,彼此各有多少谦逊的言词。公子向方善又说了多少感激的话头。县官将公子让至书房,备办酒席,大家让座。三公子与方善上坐,蒋爷与张、赵左右相陪,县官坐了主位。包旺自有别人款待,饮酒叙话。

 

  县官道:“敝境出此恶事,幸将各犯拿获。惟邓九如不见尸身,武平安虽说他已死,此事还须细查。相爷跟前,还望公子善言。”公子满口应承,却又托付照应舍亲方夫子并宁妈妈。惟有蒋平等因奉相谕访查韩彰之事,说明他三人还要到翠云峰探听探听,然后再与公子一同进京,就请公子暂在衙内将养。他等也不待席终,便先告辞去了。这里,方先生辞了公子,先回家看视女儿玉芝,又与宁妈妈道乏。他父女欢喜之至,自不必说。三公子处,自有包旺精心服侍。县官除办公事,有闲暇之时,必来与公子闲谈,一切周旋,自不必细表。

 

  且说蒋平等三人复又来至翠云峰灵佑寺庙内,见了和尚,先打听韩二爷来了不曾。和尚说道:“三位来的不巧,韩二爷昨日就来与老母祭扫坟墓,今早就走了。”三人听了,不由的一怔。蒋爷道:“我二哥可曾提往哪里去么?”和尚说:“小僧已曾问过,韩爷说:‘丈夫以天地为家,焉有定踪。’信步行去,不知去向。”蒋爷听了,半晌叹了一口气道:“此事虽是我做的不好,然而皆因五弟而起,致令二哥飘泊无定,如今闹得连一个居址之处也是无有。这便如何是好呢?”张龙说:“四兄不必为难。咱们且在这方近左右访查访查,再做理会。”蒋平无奈,只得说道:“小弟还要到韩老伯母坟前看看,莫若一同前往。”说罢,三人离了灵佑寺,慢慢来到墓前,果见有新化的纸灰。蒋平对着荒丘,又叹息了一番,将身跪倒,拜了四拜。真个是乘兴而来,败兴而返。赵虎说:“既找不着韩二哥,咱们还是早回平县为是。”蒋平道:“今日天气已晚,赶不及了,只好仍在庙中居住,瞬早回县便了。”三人复回至庙中,同住在云堂之内,次日即回平县而去。

 

  你道韩爷果真走了么?他却仍在庙内,故意告诉和尚,倘若他等找来,你就如此如此的答对他们。他却在和尚屋内住了。偏偏此次赵虎务叫蒋爷在云堂居住,因此失了机会。不必细述。且言蒋爷三人回至平县,见了三公子,说明未遇韩彰,只得且回东京,定于明日同三公子起身。县官仍用轿子送公子进京,已将旅店行李取来,派了四名衙役。却先到了方先生家叙了翁婿之情,言明到了开封,禀明相爷,即行纳聘。又将宁妈妈请来道乏,那婆子乐了个事不有余。然后大家方才动身,竟奔东京而来。

 

  一日,来到京师。进城之时,蒋、张、赵三人一拍坐骑,先到了开封,进署见过相爷,先回明未遇韩彰,后将公子遇难之事,从头至尾说了一遍。相爷叫他们俱各歇息去了。不多时,三公子来到,参见了包公。包公问他如何遇害。三公子又将已往情由细述了一番。事虽凶险,包公见三公子面上毫不露遭凶逢险之态,惟独提到邓九如深加爱惜。包公察公子的神情气色,心地志向,甚是合心。公子又将方善被诬,情愿联姻,侄儿因受他大思,擅定姻盟的事也说了一遍。包公疼爱公子,满应全在自己身上。三公于又赞平县县官,很为侄儿费心,不但备了轿子送来,又派四名衙役护送。包公听了,立刻吩咐赏随来的衙役轿夫银两,并写回信道乏道谢。

 

  不几日间,平县将武平安、刘豸、刘獬一同解到。包公又审讯了一番,与原供相符,便将武平安也用狗头铡铡了,将刘豸、刘獬定了斩监候。此案结后,包公即派包兴备了聘礼,即行接取方善父女,送至合肥县小包村,将玉芝小姐交付大夫人好生看待,候三公子考试之后,再行授室。自己具了禀帖,回明了太老爷、太夫人、大兄嫂、二兄嫂,联此婚姻,皆是自己的主意,并不提及三公子私定一节。三公子又叫包兴暗暗访查邓九如的下落。方老先生自到了包家村,独独与宁老先生合的来,也是前生的缘分。包公又派人查买了一顷田,纹银百两,库缎四匹,赏给宁婆,以为养老之资。

 

  且言蒋平自那日来到开封,到了公所,诸位英雄俱各见了,单单不见了南侠,心中就有些疑惑,连忙问道:“展大哥哪里去了?”卢方说:“三日前起了路引,上松江去了。”蒋爷听了,着急道:“这是谁叫展兄去的?大家为何不拦阻他呢?”公孙先生说:“劣兄拦至再三,展大哥断不依从。自己见了相爷,起了路引,他就走了。”蒋平听了,跌足道:“这又是小弟多话不是了。”王朝问道:“如何是四弟多话的不是呢?”蒋平说:“大哥想,前次小弟说的言语,叫展大哥等我,等找了韩二哥回来,做为内应,句句原是实话;不料展大哥错会了意了,当做激他的言语,竟自一人前去。众位兄弟有所不知,我那五弟做事有些诡诈。展大哥此去,若有差池,这岂不是小弟多说的不是了么?”王朝听了,便不言语。蒋平又说:“此次小弟没有找着二哥,昨在路上又想了个计较。原打算我与卢大哥、徐三哥,约会着展兄同到茉花村,找着双侠丁家二弟兄,大家商量个主意,找着老五要了三宝,一同前来以了此案。不想展大哥竟自一人走了。此事倒要大费周折了。”公孙策说:“依四弟怎么样呢?”蒋爷道:“再无别的主意,只好我弟兄三人明日禀明相爷,且到茉花村见机行事便了。”大家闻听,深以为然。这且不言。

 

  原来南侠忍心耐性,等了蒋平几天,不见回来,自己暗想道:“蒋泽长话语带激,我若真个等他,显见我展某非他等不行。莫若回明恩相,起个路引,单人独骑前去。”于是。展爷就回明此事,带了路引,来至松江府,投了文书,要见太守。太守连忙请至书房。展爷见这太守,年纪不过三旬,旁边站一老管家。正与太守谈话时,忽见一个婆子把展爷看了看,便向老管家招手儿。管家退出,二人咬耳。管家点头后,便进来向太守耳边说了几句,回身退出。太守即请展爷到后面书房叙话。展爷不解何意,只得来至后面。刚然坐下,只见丫环仆妇簇拥着一位夫人,见了展爷连忙纳头便拜,连太守等俱各跪下。展爷不知所措,连忙伏身还礼不迭,心中好生纳闷。忽听太守道:“恩人,我非别个,名唤田起元,贱内就是金玉仙。多蒙恩公搭救,脱离了大难后,因考试得中,即以外任擢用。不几年间,如今叨恩公福庇,已做太守,皆出于恩公所赐。”展爷听了,方才明白,即请夫人回避。连老管家田忠与妻杨氏俱各与展爷叩头。展爷并皆扶起,仍然至外书房。已备得酒席。

 

  饮酒之间,田太守因问道:“恩公到陷空岛何事?”展爷便将奉命捉钦犯白玉堂一一说明。田太守吃惊道:“闻得陷空岛道路崎岖,山势险恶。恩公一人如何去得?况白玉堂又是极有本领之人,他既归入山中,难免埋伏圈套。恩公须熟思之方好。”展爷道:“我与白玉堂虽无深交,却是道义相通,平素又无仇隙。见了他时,也不过以‘义’字感化于他。他若省悟,同赴开封府,了结此案。并不是谆谆与他对垒,以死相拚的主意。”太守听了,略觉放心。展爷又道:“如今奉恳太守,倘得一人熟识路境带我到卢家庄,足见厚情。”太守连连应允:“有,有。”即叫田忠将观察头领余彪唤来。不多时,余彪来到。见此人有五旬年纪,身量高大,参见太守,又与展爷见了礼。便备办船只,约于初鼓起身。

 

  展爷用毕饭,略为歇息,天已掌灯。急急紥束停当,别了太守,同余彪登舟,撑至卢家庄,到飞峰岭下,将舟停住。展爷告诉余彪说:“你在此探听三日,如无音信,即刻回府禀告太守。候过旬日,我若不到府中,即刻详文到开封府便了。”余彪领命。

 

  展爷弃舟上岭。此时已有二鼓,趁着月色,来至卢家庄。只见一带高墙,极其坚固。见有哨门,是个大栅栏关闭,推了推,却是锁着。弯腰捡了一块石片,敲着栅栏,高声叫道:“里面有人么?”只听里面应道:“什么人?”展爷道:“俺姓展,特来拜访你家五员外。”里面道:“莫不是南侠,称‘御猫’护卫展老爷么?”展爷道:“正是。你家员外可在家么?”里面的道:“在家、在家。等了展老爷好些日了。略为少待,容我祟报。”展爷在外呆等多时,总不见出来,一时性发,又敲又叫。忽听从西边来了一个人,声音却是醉了的一般,嘟嘟嚷嚷道:“你是谁啊?半夜三更这么大呼小叫的,连点规矩也没有。你若等不得,你敢进来,算你是好的。”说罢,他却走了。展爷不由地大怒,暗道:“可恶!这些庄丁们岂有此理!这明是白玉堂吩咐,故意激怒于我。谅他纵有埋伏,吾何惧哉?”想罢,将手扳住栅栏,一翻身,两脚飘起,倒垂势用脚扣住,将手一松,身体卷起,斜刺里抓住墙头,两脚一躬上了墙头。往下窥看,却是平地。恐有埋伏,却又投石问了一问,方才转身落下;竟奔广梁大门而来。仔细看时,却是封锁,从门缝里观时,黑漆漆诸物莫睹。又到两旁房里看了看,连个人影儿也无,只得复往西去。又见一个广梁大门,与这边的一样。上了台阶一看,双门大开,门洞底下天花板上,高悬铁丝灯笼,上面有朱红的“大门”二字。迎面影壁上挂着一个绢灯,上写“迎祥”二字。展爷暗道:“姓白的必是在此了。待我进去看看如何。”一面迈步,一面留神,却用脚尖点地而行。转过影壁,早见垂花二门,迎面四扇屏风,上挂方角绢灯四个,也是红字“元,享,利,贞”。这二门又觉比外面高了些。展爷只得上了台阶,进了二门,仍是滑步而行。正中五间厅房,却无灯光,只见东角门内,隐隐透出亮儿来,不知是何所在。展爷即来到东角门内,又有台阶,比二门又觉高些。展爷猛然省悟,暗道:“是了。他这房子一层高似一层,竟是随山势盖的。”上了台阶,往里一看,见东面一溜五间平台轩于,俱是灯烛辉煌,门却开在尽北头。展爷暗说:“这是什么样子?好好五间平台,如何不在正中间开门,在北间开门呢?可见山野与人家住房不同,只知任性,不论样式。”心中想着,早已来至游廊。到了北头,见开门处是一个子口风窗。将滑子拨开,往怀里一带,觉得甚紧,只听咯当当咯当当乱响。开门时,见迎面有桌,两边有椅,早见一人进里间屋去了,并且看见衣衿是松绿的花氅。展爷暗道:“这必是白老五不肯见我,躲向里间去了。”连忙滑步跟入里间,掀起软帘,又见那人进了第三间,却露了半面,颇是玉堂形景。又有一个软帘相隔。展爷暗道:“到了此时,你纵然羞愧见我,难道你还跑得出这五间轩子去不成?”赶紧一步,已到门口,掀起软帘一看,这三间却是通柁。灯光照耀真切,见他背面而立,头戴武生巾,身穿花氅,露着藕色衬袍,足下官靴,俨然白玉堂一般。展爷呼道:“五贤弟请了。何妨相见。”呼之不应,及至向前一拉,那人转过身来,却是一个灯草做的假人。展爷说声:“不好!我中计也。”未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五十四回 通天窟南侠逢郭老 芦花荡北岸获胡奇

  且说展爷见是假人,已知中计,才待转身,哪知早将锁簧踏着,登翻了木板,落将下去。只听一阵锣声乱响,外面众人嚷道:“得咧!得咧!”原来木板之下,半空中悬着一个皮兜子,四面皆是活套,只要掉在里面往下一沉,四面的网套儿往下一拢,有一根大绒绳总结扣住,再也不能紥挣。

 

  原来五间轩子犹如楼房一般,早有人从下面东明儿开了隔扇进来。无数庄丁将绒绳系下,先把宝剑摘下来,后把展爷捆缚住了。捆缚之时,说了无数的刻薄挖苦话儿。展爷到了此时,只好置若罔闻,一言不发。又听有个庄丁说:“咱们员外同客饮酒,正入醉乡。此时天有三鼓,暂且不必回禀。且把他押在通天窟内收起来。我先去找着何头儿,将这宝剑交明,然后再去回话。”说罢,推推拥拥的往南而去。

 

  走不多时,只见有个石门,却是由山根开錾出来的。虽是双门,却是一扇活的,那一扇随石的假门。假门上有个大铜环。庄丁上前用力把铜环一拉,上面有消息,将那扇活门撑开,刚刚进去一人,便把展爷推进去。庄丁一松手,铜环往回里一拽,那扇门就关上了。此门非从外面拉环是再不能开的。

 

  展爷到了里面,觉得冷森森一股寒气侵人。原来里面是个嘎嘎形儿,全无抓手,用油灰抹亮,惟独当中却有一缝,望时可以见天。展爷明白叫通天窟。借着天光,又见有一小横匾上写“气死猫”三个红字,匾是粉白地的。展爷到了此时,不觉长叹一声道:“哎!我展熊飞枉自受了朝廷的四品护卫之职,不想今日误中奸谋,被擒在此。”刚然说完,只听有人叫苦,把个展爷倒吓了一跳,忙问道:“你是何人?快说!”那人道:“小人姓郭名彰,乃镇江人氏。只因带了女儿上瓜州投亲,不想在渡船遇见头领胡烈,将我父女抢至庄上,欲要将我女儿与什么五员外为妻。我说我女儿已有人家,今到瓜州投亲,就是为完此事。谁知胡烈听了,登时翻脸,说小人不识抬举,就把我捆起来监禁在此。”展爷听罢,怒冲牛斗,一声怪叫道:“好白玉堂啊!你做的好事,你还称什么义士!你只是绿林强寇一般。我展熊飞倘能出此陷阱,我与你誓不两立!”郭彰又问了问展爷因何至此,展爷便说了一遍。

 

  忽听外面嚷道:“带刺客!带刺客!员外立等。”此时已交四鼓,早见呼噜噜石门已开。展爷正要见白玉堂,述他罪恶,替郭老辩冤,急忙出来问道:“你们员外可是白玉堂?我正要见他!”气忿忿的迈开大步,跟庄丁来至厅房以内。见灯烛光明,迎面设着酒筵,上面坐一人,白面微须,却是白面判官柳青,旁边陪坐的正是白玉堂。他明知展爷已到,故意的大言不惭,谈笑自若。展爷见此光景,如何按捺得住,双眼一瞪,一声吆喝道:“白玉堂!你将俺展某获住,便要怎么?讲!”白玉堂方才回过头来,佯作吃惊道:“哎蚜!原来是展兄。手下人如何回我说是刺客呢?实在不知。”连忙过来,亲解其缚,又谢罪道:“小弟实实不知展兄驾到。只说擒住刺客,不料却是‘御猫’,真是意想不到之事。”又向柳青道:“柳兄不认得么?此位便是南侠展熊飞,现授四品护卫之职,好本领,好剑法,天子亲赐封号‘御描’的便是。”展爷听了冷笑道:“可见山野的绿林,无知的草寇,不知法纪。你非君上,亦非官长,何敢妄言‘刺客’二字,说的无伦无理。这也不用苛责于你。但只是我展某今日误堕于你等小巧奸术之中,遭擒被获。可惜我展某时乖运蹇,未能遇害于光明磊落之场,竟自葬送在山贼强徒之手,乃展某之大不幸也!”白玉堂听了此言,心中以为展爷是气忿的话头,他却嘻嘻笑道:“小弟白玉堂,行侠尚义,从不打劫抢掠,展兄何故口口声声呼小弟为山贼盗寇?此言太过,小弟实实不解。”展爷恶唾一口道:“你此话哄谁?既不打劫抢掠,为何将郭老儿父女抢来,硬要霸占人家有婿之女?那老儿不允,你便把他囚禁在通天窟内。似此行为,非强寇而何?还敢大言不惭说‘侠义’二字,岂不令人活活羞死,活活笑死!”玉堂听了,惊骇非常道:“展兄此事从何说起?”展爷便将在通天窟遇郭老的话说了一遍。白玉堂道:“既有胡烈,此事便好办了。展兄请坐,待小弟立剖此事。”急令人将郭彰带来。

 

  不多时,郭彰来到。伴当对他指着白玉堂道:“这是我家五员外。”郭老连忙跪倒,向上叩头,口称:“大王爷爷饶命吓!饶命!”展爷在旁听了呼他大王,不由哈哈大笑,忿恨难当。白玉堂却笑着道:“那老儿不要害伯。我非山贼盗寇,不是什么大王、寨主。”伴当在旁道:“你称呼员外。”郭老道:“员外在上,听小老儿诉禀。”便将带领女儿上瓜州投亲,被胡烈截住,为给员外提亲,因未允,将小老儿囚禁在山洞之内,细细说了一遍。玉堂道:“你女儿现在何处?”郭彰道:“听胡烈说,将我女儿交在后面去,不知是何去处。”白玉堂立刻叫伴当近前道:“你去将胡烈好好唤来,不许提郭老者之事。倘有泄露,立追狗命。”伴当答应,即时奉命去了。

 

  少时,同胡烈到来。胡烈面有得色;参见已毕。白玉堂已将郭老带在一边,笑容满面道:“胡头儿,你连日辛苦了。这几日船上可有甚么事情没有?”胡烈道:“并无别事。小人正要回禀员外,只因昨日有父女二人乘舟过渡,小人见他女儿颇有姿色,却与员外年纪相仿。小人见员外无家室,意欲将此女留下,与员外成其美事,不知员外意下如何?”说罢,满面忻然,似乎得意。白玉堂听了胡烈一片言语,并不动气,反倒哈哈大笑道:“不想胡头儿你竟为我如此挂心。但只一件,你来的不多日期,如何深得我心呢?”原来胡烈他是弟兄两个,兄弟名叫胡奇,皆是柳青新近荐过来的。只听胡烈道:“小人既来伺候员外,必当尽心报效;倘若不秉天良,还敢望员外疼爱?”胡烈说至此,以为必合白玉堂之心。他哪知玉堂狠毒至甚,耐着性儿道:“好好,真正难为你。此事可是我素来有这个意思,还是别人告诉你的呢,还是你自己的生意呢?”胡烈此时惟恐别人争功,连忙道:“是小人自己巴结,一团美意,不用员外吩咐,也无别人告诉。”白玉堂回头向展爷道:“展兄可听明白了?”展爷已知胡烈所为,便不言语。白玉堂又问:“此女现在何处?”胡烈道:“已交小人妻子好生看待。”白玉堂道:“很好。”喜笑颜开凑至胡烈跟前,冷不防,用了个冲天炮泰山势,将胡烈踢倒,急掣宝剑将胡烈左膀砍伤,疼得个胡烈满地打滚。上面柳青看了,白脸上青一块,红一块,心中好生难受,又不敢劝解,又不敢拦阻。只听白玉堂吩咐伴当,将胡烈搭下去,明日交松江府办理。立刻唤伴当到后面,将郭老女儿增娇叫丫环领至厅上,当面交与郭彰。又问他还有什么东西。郭彰道:“还有两个棕箱。”白爷连忙命人即刻抬来,叫他当面点明。郭彰道:“钥匙现在小老儿身上,箱子是不用检点的。”白爷叫伴当取了二十两银子,赏了郭老。又派了头领何寿,带领水手二名,用妥船将他父女二人连夜送至瓜州,不可有误。郭彰千恩万谢而去。

 

  此时已交五鼓。这里白爷笑盈盈地道:“展兄,此事若非兄台被擒在山窟之内,小弟如何知道胡烈所为。险些儿坏了小弟名头。但小弟的私事已结,只是展兄的官事如何呢?展兄此来,必是奉相谕,叫小弟跟随入都。但是我白某就这样随了兄台去吗?”展爷道:“依你便怎么样呢?”玉堂道:“也无别的。小弟既将三宝盗来,如今展兄必须将三宝盗去。倘能如此,小弟甘拜下风,情愿跟随展兄上开封府去;如不能时,展兄也就不必再上陷空岛了。”此话说至此,明露着叫展爷从此后隐姓埋名,再也不必上开封府了。展爷听了,连声道:“很好,很好。我需要问明,在于何日盗宝?”白玉堂道:“日期近了、少了,显得为难展兄。如今定下十日限期;过了十日,展兄只可悄地回开封府罢。”展爷道:“谁与你斗口?俺展熊飞只定于三日内就要得回三宝。那时不要改口。”玉堂道:“如此很好。若要改口,岂是丈夫所为。”说罢,彼此击掌。白爷又叫伴当将展爷送到通天窟内。可怜南侠被禁在山洞之内,手中又无利刃,如何能够脱此陷阱。暂且不表。

 

  再说郭彰父女跟随何寿来到船舱之内,何寿坐在船头,顺流而下。郭彰悄悄向女儿增娇道:“你被掠之后,在于何处?”增娇道:“是姓胡的将女儿交与他妻子,看承的颇好。”又问:“爹爹如何见的大王就能够释放呢?”郭老便将在山洞内遇见开封府护卫展老爷号“御猫”的,“多亏他见了员外,也不知是什么大王分析明白,才得释放。”增娇听了,感念展爷之至。正在谈论之际,忽听后面声言:“头里船,不要走了,五员外还有话呢。快些拢住啊!”何寿听了,有些迟疑道:“方才员外吩咐明白了,如何又有话说呢?难道此事反悔了不成?若真如此,不但对不过姓展的,连姓柳的但对不住了。慢说他等,就是我何寿,以后也就瞧不起他了。”只见那只船弩箭一般,及至切近,见一人噗地一声,跳上船来。趁着月色看时,却是胡奇,手持利刃怒目横眉道:“何头儿,且将他父女留下,俺要替哥哥报仇!”何寿道:“胡二哥此言差矣。此事原是令兄不是,与他父女何干?再者,我奉员外之命,送他父女,如何私自留下与你?有什么话,你找员外去,莫要耽延我的事体。”朝奇听了,一瞪眼,一声怪叫道:“何寿!你敢不与我留下么?”何寿道:“不留便怎么样?”胡奇举起朴刀就砍将下来。何寿却未防备,不曾带得利刃,一哈腰提起一块船板,将刀迎住。此时,郭彰父女在舱内叠叠连声喊叫:“救人啊!救人!”胡奇与何寿动手,究竟跳板轮转太笨,何寿看看不敌,可巧脚下一滋,就势落下水去。两个水手一见,噗咚噗咚也跳在水内。胡奇满心得意,郭彰五内着急。

 

  忽见上流头赶下一只快船,上有五六个人,已离此船不远,声声喝道:“你这厮,不知规矩!俺这芦花荡从不害人。你是晚生后辈啊,为何擅敢害人,坏人名头?俺来也!你往哪里跑?”将身一纵,要跳过船来。不想船离过远,脚刚踏着船边,胡奇用朴刀一搠,那人将身一闪,只听噗咚一声,也落下水去。船已临近。上面“飕,飕,飕”跳过三人,将胡奇裹住,各举兵刃。好胡奇!力敌三人,全无惧怯。谁知那个先落水的探出头来,偷看热闹。见三个伙伴逼住胡奇,看看离自己不远,他却用两手把胡奇的踝子骨揪住,往下一拢,只听噗咚掉在水内。那人却提定两脚不放,忙用钩篙搭住,拽上船来捆好,头向下,脚朝上,且自控水。众人七手八脚,连郭彰父女船只驾起,竟奔芦花荡而来。

 

  原来此船乃丁家夜巡船,因听见有人呼救,急急向前,不料拿住胡奇,救了郭老父女。赶至泊岸,胡奇已醒,虽然喝了两口水,无甚要紧。大家将他扶在岸上;推拥进庄。又着一个年老之人。背定郭增娇,着个少年有力的,背了郭彰,一同到了茉花树。先着人通报大官人,二官人去。此时天有五鼓之半。这也是兆兰、兆蕙素日吩咐的:倘有紧急之事,无论三更半夜,只管通报,决不嗔怪。今日弟兄二人听见拿住个私行劫掠谋害人命的,却在南荡境内,幸喜擒来,救了父女二人,连忙来到待客厅上。先把增娇交在小姐月华处,然后将郭彰带上来细细追问情由。又将胡奇来历问明,方知他是新近来的,怨得不知规矩则例。正在讯问间,忽见丫环进来道,“太太叫二位官人呢。”不知丁母为着何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五十五回 透消息遭困螺蛳轩 设机谋夜投蚯蚓岭

  且说丁家弟兄听见丁母叫他二人说话,大爷道:“原叫将此女交在妹子处,惟恐夜深惊动老人家,为何太太却知道了呢?”二爷道:“不用犹疑,咱弟兄进去便知分晓了。”弟兄二人往后而来。

 

  原来郭增娇来到月华小姐处,众丫环围着她问。郭增娇便将为何被掠,如何遭逢姓展的搭救。刚说至此,辗小姐的亲近丫环就追问起姓展的是何等样人。郭增娇道。“听说是什么御猫儿,现在也被擒困住了。”丫环听至展爷被擒,就告诉了小姐。小姐暗暗吃惊,就叫她悄悄回太太去,自己带了郭增娇来至太太房内。太太又细细地问了一番,暗自思道:“展姑爷既来到松江,为何不到茉花村,反往陷空岛去呢?或者是兆兰、兆惠明知此事,却暗暗的瞒着老身不成?”想至此,疼女婿的心盛,立刻叫他二人。

 

  及至兆兰二人来至太太房中,见小姐躲出去了。丁母面上有些怒色,问道:“你妹夫展熊飞来至松江,如今已被人擒获,你二人可知道么?”兆兰道:“孩儿等实实不知。只因方才问那老头儿,方知展兄早已在陷空岛呢。他其实并未上茉花村来。孩儿等再不敢撒谎的。”丁母道:“我也不管你们知道不知道。哪怕你们上陷空岛跪门去呢,我只要我的好好女婿便了。我算是将姓展的交给你二人了,倘有差池,我是不依的。”兆蕙道:“孩儿与哥哥明日急急访查就是了。请母亲安歇罢。”二人连忙退出。

 

  大爷道:“此事太太如何知道的这般快呢?尸二爷道:“这明是妹子听了那女子言语,赶着回太太。衅事全是妹子撺掇的,不然见了咱们进去,如何却躲开了呢?”大爷听了倒笑起来了。二人来到厅上,即派妥当伴当四名,另备船只,将棕箱抬过来,护送郭彰父女上瓜州,务要送到本处,叫他亲笔写回信来。郭彰父女千恩万谢的去了。

 

  此时天已黎明。大爷便向二爷商议,以送胡奇为名,暗暗探访南侠的消息。丁二爷深以为然。次日便备了船只,带上两个伴当,押着胡奇并原来的船只,来至卢家庄内。早有人通知白玉堂。白玉堂已得了何寿从水内回庄说胡奇替兄报仇之信;后又听说胡奇被北荡的人拿去,将郭彰父女救了,料定茉花村必有人前来。如今听说丁大官人亲送胡奇而来,心中早已明白是为南侠,不是专专的为胡奇。略为忖度,便有了主意,连忙迎出门来。各道寒喧,执手让至厅房。又与柳青彼此见了。丁大爷先将胡奇交代。白玉堂自认失察之罪,又谢兆兰护送之情。谦逊了半晌。大家就座。使吩咐将胡奇、胡烈一同送往松江府究治。即留丁大爷饮酒畅叙。兆兰言语谨慎,毫不露于形色。酒至半酣,丁大爷问起:“五弟一向在东京作何行止?”

 

  白玉堂便夸张起来:如何寄简留刀,如何忠烈祠题诗,如何万寿山杀命,又如何搅扰庞太师误杀二妾,渐渐说至盗三宝回庄。”不想目下展熊飞自投罗网,巳被擒获。我念他是个侠义之人,以礼相待。谁知姓展的不懂交情,是我一怒,将他一刀…….”刚说至此,只听丁大爷不由地失声道:“嗳呀!”虽然“嗳呀”出来,却连忙收神改口道:“贤弟你此事却闹大了。岂不知姓展的他乃朝廷家的命官,现奉相爷包公之命前来,你若真要伤了他的性命,便是背叛,怎肯与你甘休。事体不妥,此事岂不是你闹大了么?”白玉堂笑吟吟地道:“别说朝廷不肯甘休,包相爷那里不依,就是丁兄昆仲大约也不肯与小弟甘去休罢?小弟虽然糊涂,也不至到如此田地。方才之言,特取笑耳。小弟已将展兄好好看承,候过几日,小弟将展兄交付仁兄便了。”丁大爷原是个厚道之人,叫白玉堂这一番奚落,也就无的话可说了。

 

  白玉堂却将丁大爷暗暗拘留在螺蛳轩内;左旋右转,再也不能出来。兆兰却也无可如何,又打听不出展爷在于何处,整整的闷了一天。到了掌灯之后,将有初鼓,只见一老仆从轩后不知从何处过来,带领着小主约有八九岁,长得方面大耳,面庞儿颇似卢方。那老仆向前参见了丁大爷。又对小主说道:“此位便是茉花村丁大员外。”小主上前拜见。只见这小孩子深深打了一恭,口称:“丁叔父在上,侄儿卢珍拜见。奉母亲之命,特来与叔父送信。”丁兆兰已知是卢方之子,连忙还礼。便问老仆道:“你主仆到此何事?”老仆道:“小人名叫焦能。只因奉主母之命,惟恐员外不信,待命小主跟来。我的主母说道,自从五员外回庄以后,每日不过早间进内请安一次,并不面见,惟有传话而已。所有内外之事,任意而为,毫无商酌,我家主母也不计较与他。谁知上次五员外把护卫展老爷拘留在通天窟内。今闻得又把大员外拘留在螺蛳轩内。此处非本庄人不能出入。恐怕耽误日期,有伤护卫展老爷,故此特派小人送信。大员外须急急写信,小人即刻送至茉花村,交付二员外,早为计较方好。”又听卢珍道:“家母多多拜上丁叔父。此事须要找着我爹爹,大家共同计议方才妥当。叫侄儿告诉叔父,千万不可迟疑,愈速愈妙。”丁大爷连连答应,立刻修起书来,交给焦能连夜赶至茉花村投递。焦能道:“小人须打听五员外安歇了,抽空方好到茉花村去。不然恐五员外犯疑。”丁大爷点头道:“既如此,随你的便罢了。”又对卢珍道:“贤侄回去替我给你母亲请安。就说一切事体,我已尽知。是必赶紧办理,再也不能耽延,勿庸挂念。”卢珍连连答应,同定焦能转向后面,绕了几个蜗角便不见了。

 

  且说兆蕙在家直等了哥哥一天,不见回来。至掌灯后;却见跟去的两个伴当回来说道:“大员外被白五爷留住了,要盘桓几日方回来。再者,大员外悄悄告诉小人说,展姑老爷尚然不知下落,需要细细访查。叫告诉二员外,太太跟前就说,展爷在卢家庄颇好,并没什么大事。”丁二爷听了点了点头道:“是了,我知道了。你们歇着去罢。”两个伴当去后,二爷细揣此事,好生的游疑。这一夜何曾合眼。

 

  天未黎明,忽见庄丁进来报道:“今有卢家庄一个老仆名叫焦能,说给咱们大员外送信来了。”二爷道:“将他带进来。”不多时,焦能进,参见已毕,将丁大爷的书信呈上。二爷先看书皮,却是哥哥的亲笔,然后开看,方知白玉堂将自己的哥哥拘留在螺蛳轩内,不由得气闷。心中一转,又恐其中有诈,复又生起疑来:“别是他将我哥哥拘留住了,又来诓我来了罢。”正在胡思,忽又见庄丁跑进来报道:“今有卢员外、徐员外、蒋员外俱各由东京而来,特来拜望,务祈一见。”二爷连声道:“快请!”自己也就迎了出来。彼此相见,各叙阔别之情,让至客厅。焦能早已上前参见。卢方便间道:“你为何在此?”焦能将投书前来一一回明?二爷又将救了郭彰父女,方知展兄在陷空岛被擒的话说了一遍。卢方刚要开言,只听蒋平说道:“此事只好众位哥哥们辛苦辛苦,小弟是要告病的。”二爷道:“四哥何出此言?”蒋平道:“咱们且到厅上再说。”

 

  大家也不谦逊,卢方在前,依次来至厅上,归座献茶毕。蒋平道:“不是小弟推诿。一来五弟与我不对劲儿,我要露了面,反为不美;二来我这几日肚腹不调,多半是痢疾,一路上大哥、三哥尽知。慢说我不当露面。就是众哥哥们去,也是暗暗去,不可叫老五知道。不过设着法子救出展兄,取了三宝。至于老五,不定拿得住他拿不住他,不定他归服不归服。巧咧,他见事体不妥,他还会上开封府自行投首呢。要是那么一行,不但展大哥没趣儿,就是大家都对不起相爷。那才是一网打尽,把咱们全着吃了呢。”二爷道:“四哥说的不差,五弟的脾气竟是有的。”徐庆道:“他若真要如此,叫他先吃我一顿好拳头。”二爷笑道:“三哥独来了,你也要摸得着五弟呀。”卢方道:“似此如之奈何?”蒋平道:”“小弟虽不去,真个的连个主意也不出么?此事全在丁二弟身上。”二爷道:“四哥派小弟差使,小弟焉敢违命。只是陷空岛的路径不熟,可怎么样呢?”蒋平道:“这倒不妨。现有焦能在此,先叫他回去,省得叫老五设疑。叫他于二鼓时,在蚯蚓岭接待丁二弟,指引路径如何?”二爷道:“如此甚妙。但不知派我什么差使?”蒋平道:“二弟,你比大哥、三哥灵便,沉重就得你担。第一先救展大哥,其次取回三宝,你便同展大哥在五义厅的东竹林等候。大哥、三哥在五义厅的西竹林等候。彼此会了齐,一拥而入,那时五弟也就难以脱身了。”大家听了,俱各欢喜。先打发焦能立刻回去,叫他知会丁大爷放心,务于二更时在蚯蚓岭等候丁二爷,不可有误。焦能领命去了。

 

  这里众人饮酒吃饭,也有闲谈的,也有歇息的,惟有蒋平攒眉挤眼的,说肚腹不快,连酒饭也未曾好生吃。看看天色已晚。大家饱餐一顿,俱各装束起来。卢大爷、徐三爷先行去了。丁二爷吩咐伴当:“务要精心何候四老爷。倘有不到之处,我要重责的。”蒋平道:“丁二贤弟只管放心前去。劣兄偶染微疾,不过歇息两天就好了。贤弟治事要紧。”

 

  丁二爷约有初鼓之后,别了蒋平,来至泊岸,驾起小舟;竟奔蚯蚓岭而来。到了临期,辨了方向,与焦能所说无异。立刻弃舟上岭,叫水手将小船放至芦苇深处等候。兆蕙上得岭来,见蜿蜒小路,崎岖难行,好容易上到高峰之处,却不见焦能在此。二爷心下纳闷,暗道:“此时已有二鼓,焦能如何不来呢?”就在平坦之地,趁着月色往前面一望,便见碧澄澄一片清波,光华荡漾,不觉诧异道:“原来此处还有如此的大水。”再细看时,汹涌异常,竟自无路可通。心中又是着急,又是懊悔道:“早知此处有水,就不该在此约会,理当乘舟而入。又不见焦能,难道他们另有什么诡计么?”正在胡思乱想,忽见顺流而下,有一人竟奔前来。丁二爷留神一看,早听见那人道:“二员外早来了么?恕老奴来迟。”兆蕙道:“来的可是焦管家么?”彼此相迎,来至一处。兆蕙道:“你如何踏水前来?”焦能道:“哪里的水?”丁二爷道:“这一带汪洋,岂不是水?”焦能笑道:“二员外看差了。前面乃青石潭,此是我们员外随着天然势修成的。慢说夜间看着是水,就是白昼之间,远远望去,也是一片大水。但凡不知道的,早已绕着路往别处去了。惟独本庄俱各知道,只管前进,极其平坦,全是一片一片青石砌成。二爷请看,凡有波浪处,全有石纹,这也是一半天然,千半人力凑成的景致,故取名叫作青石潭。”说话间,巳然步下岭来。到了潭边,丁二爷漫步试探而行,果然平坦无疑,心下暗暗称奇,口内连说:“有趣,有趣。”又听焦能道:“过了青石潭,那边有个立峰石。穿过松林,便是上五义厅的正路。此处比进庄门近多了。员外记明白了,老奴也就要告退了,省得俺家五爷犯想生疑。”兆蕙道:“有劳管家指引,请治事罢。”只见焦能往斜刺里小路而去。

 

  丁二爷放心前进,果见前面有个立峰石。过了石峰,但见松柏参天,黑沉沉的一望无际。隐隐的见东北一点灯光,忽悠忽悠而来。转眼间,又见正西一点灯光,也奔这条路来。丁二爷便忖度,必是巡更人,暗暗隐在树后。正在两灯对面,忽听东北来的说道:“六哥,你此时往哪里去?”又听正西来的道:“什么差使呢?冤不冤咧!弄了个姓展的放在通天窟内。员外说,李三一天一天的醉而不醒,醒而不醉的,不放心。偏偏的派了我帮着他看守。方才员外派人送了一桌菜,一坛酒给姓展的。我想,他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些,也喝不了这些。我和李三儿商量商量,莫若给姓展的送进一半去,咱们留一半受用。谁知那姓展的不知好歹,他说菜是剩的,酒是浑的,坛子也摔了,盘子碗也砸了,还骂了个河涸海干。老七,你说可气不可气?因此,我叫李三儿看着,他又醉得不能动了,我只得回员外一声儿。这个差使我真干不来。别的罢了,这个骂,我真不能答应。老七,你这时候往哪里去?”那东北来的道:“六哥,再休提起。如今咱们五员外也不知是怎么咧。你才说弄了个姓展的,你还没细打听呢,我们那里还有个姓柳的呢。如今又添上茉花村的丁大爷,天天一块吃喝,吃喝完了,把他们送往咱们那个瞒心昧己的窟儿里一放,也不叫人家出来,又不叫人家走,仿佛怕泄了什么天机似的。六哥,你说咱们五员外脾气儿改的还了得么?目下又和姓柳的姓丁的喝呢。偏偏那姓柳的要瞧什么三宝;故此我奉员外之命;特上连环窟去。六哥,你不用抱怨了,此时差使,只好当到那儿是那儿罢。等着咱们大员外来了再说罢。”正西的道:“可不是这么呢,只好混罢。”说罢,二人各执灯笼,分手散去。不知他二人是谁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五十六回 救妹夫巧离通天窟 获三宝惊走白玉堂

  且说那正西来的,姓姚行六,外号儿摇晃山;那正东北来的,姓费行七,外号儿叫爬山蛇。他二人路上说话,不提防树后有人窃听。姚六走得远了;这里费七被丁二爷追上;从后面一伸手,将脖项掐住,按倒在地道:“费七,你可认得我么?”费七细细一看道:“丁二爷,为何将小人擒住?”丁二爷道:“我且问你,通天窟在于何处?”费七道:“从此往西去不远,往南一梢头,使看见随山势的石门,那就是通天窟。”二爷道:“既如此,我和你借宗东西。将你的衣服腰脾借我一用。”费七连忙从腰间递过腰牌道:“二员外,你老让我起来,我好脱衣裳呀。”丁二爷将他一提,拢住发绺道:“快脱!”费七无奈,将衣裳脱下。丁二爷拿了他的褡包,又将他拉到背眼的去处。拣了一棵合抱的松树,叫他将树抱住,就用褡包捆缚结实。费七暗暗着急道:“不好,我别要栽了罢。”忽听丁二爷道:“张开口!”早把一块衣襟塞住道:“小子,你在此等到天亮,横竖有人前来救你。”费七哼了一声,口中不能说,心里却道:“好德行!亏了这个天不甚凉;要是冬天,早冻死了,别人远远地瞧着,拿着我还当做旱魃呢。”

 

  丁二爷此时已将腰牌掖起,披了衣服,竟奔通天窟而来。果然随山石门,那边又有草团瓤三间,已听见有人唱:“有一个柳迎春哪,他在那个井呵,井呵唔边哪,汲哧、汲哧水哟……”丁二爷高声叫道:“李三哥!李三哥!”只听醉李道:“谁啊?让我把这个巧腔儿唱完了阿。”早见他趔趄趔趄的出来,将二爷一看道:“哎呀,少会啊,尊驾是谁啊?”二爷道:“我姓费,行七,是五员外新挑来的。”说话间,已将腰牌取出给他看了。醉李道:“老七,休怪哥哥说,你这个小模样子伺候五员外,叫哥哥有点不放心啊。”丁二爷连忙喝道:“休得胡说!我奉员外之命,因姚六回了员外,说姓展的挑眼,将酒饭摔砸了,员外不信,叫我将姓展的带去,与姚六质对质对。”醉李听了道:“好兄弟,你快将这姓展的带了去罢。他没有一顿不闹的,把姚六骂得不吐核儿,却没有骂我。什么原故呢?我是不敢上前的。再者,那个门我也拉不动它。”丁二爷道:“员外立等,你不开门怎么样呢?”醉李道:“七死弟,劳你的驾罢,你把这边假门的铜环拿住了往怀里一带,那边的活门就开了。哥哥喝得成了个醉泡儿,哪里有这样的力气呢?你拉门,哥哥叫姓展的好不好?”丁二爷道:“就是如此。”上前拢住铜环,往怀里一拉,轻轻的门就开了。醉李道:“老七好兄弟;你的手头儿可以。怨得五员外把你挑上呢!”他又扒着石门道:“展老爷,展老爷,我们员外请你老呢。”只见里面出来一人道:“夤夜之间,你们员外又请我做什么?难道我怕他有什么埋伏么?快走!快走!”

 

  丁二爷见展爷出来,将手一松,那石门已然关闭。向前引路,走不多远,使煞住脚步,悄悄地道:“展兄,可认得小弟么?”展爷猛然听见,方细细留神,认出是兆蕙,不胜欢喜道:“贤弟从何而来?”二爷便将众兄弟俱各来了的话说了。又见迎面有灯光来了,他二人急闪入林。后见二人抬定一坛酒,前面是姚六,口中抱怨道:“真真的,咱们员外也不知是安着什么心,好酒好菜的供养着他,还讨不出好来。也没见这姓展的,太不知好歹,成日价骂不绝口。”刚说至此,恰恰离丁二爷不远。二爷暗暗将脚一钩,姚六往前一扑,口中“啊呀”道:“不好!”咕咚、咔嚓、噗哧。“咕咚”是姚六趴下了,“咔嚓”是酒坛子砸了,“噗哧”是后面的人躺在撒的酒上了。丁二爷已将姚六按住。展爷早把那人提起。姚六认得丁二爷,道:“二员外,不干小人之事。”又见揪住那人的是展爷,连忙央告道:“展老爷,也没有他的事情。求二位爷饶恕。”展爷道:“你等不要害怕,断不伤害你等。”二爷道:“虽然如此,却放不得他们。”于是,将他二人也捆缚在树上,塞住了口。然后,展爷与丁二爷悄悄来至五义厅东竹林内。听见白玉堂又派了亲信伴当白福,快到连环窟催取三宝。展爷便悄悄地跟了白福而来。到了竹林冲要之地,展爷便煞住脚步,竟等截取三宝。

 

  不多时,只见白福提着灯笼,托着包袱,嘴里哼哼着唱滦州影。又形容几句锣锣腔,末了儿改唱了一只西皮二簧。他可一边唱着,一边回头往后瞧,越唱越瞧得厉害,心中有些害怕,觉得身后次拉次拉地响。将灯往身后一照,仔细一看,却是枳荆紥在衣襟之上,口中嘟嚷道:“我说是什么响呢?怪害怕的。原来是它呀!”连忙撂下灯笼,放下包袱,回身摘去枳荆。转脸儿一看,灯笼灭了,包袱也不见了。这一惊非小。刚要找寻,早有人从背后抓住道:“白福,你可认得我么?”白福仔细看时,却是展爷,连忙央告道:“展老爷,小人白福不敢得罪你老。这是何苦呢?”展爷道:“好小子,你放心,我断不伤害于你。你需在此歇息歇息再去不迟。”说话间,已将他双手背剪。白福道:“怎么,我这么歇息吗?”展爷道:“你这么着不舒服,莫若趴下。”将他两腿往后一撩,手却往前一按。白福如何站得住,早已爬趴伏在地。展爷见旁边有一块石头,端起来道:“我与你盖上些儿,看夜静了着了凉。”白福道:“啊呀!展老爷,这个被儿太沉,小人不冷,不劳展老爷疼爱我。”展爷道:“动一动我瞧瞧。如若嫌轻,我再给你盖上一个。”白福忙接言道:“展老爷,小人就只盖一个被的命,若是再盖上一块;小人就折受死了。”展爷料他也不能动了,便奔树根之下来取包袱,谁知包袱却不见了。展爷吃这一惊可也不小。

 

  正在诧异间,只见那边人影儿一晃,展爷赶步上前。只听噗哧一声,那人笑了。展爷倒吓了一跳,忙问道:“谁?”一边问,一边着,原来是三爷徐庆。展爷便问:“三弟几时来的?”徐爷道:小弟见展兄跟下他来,惟恐三宝有失,特来帮扶。不想展兄只顾给白福盖被,却把包袱抛露在此。若非小弟收藏,这包袱又不知落于何人之手了。”说话间,便从那边一块石下将包袱掏出,递给展爷。展爷道:“三弟如何知道此石之下可以藏得包袱呢?”徐爷道:“告诉大哥说,我把这陷空岛大小去处,凡有石块之处,或通或塞,别人皆不能知,小弟没有不知道的。”展爷点头道:“三弟真不愧穿山鼠。”

 

  二人离了松林,竟奔五义厅而来。只见大厅之上,中间桌上设着酒席,丁大爷坐在上首,柳青坐在东边,白玉堂坐在西边,左肋下带着展爷的宝剑。见他前仰后台,也不知是真醉呀,也不知是假醉,信口开言道:“小弟告诉二位兄长说,总要叫姓展的服输到地儿,或将他革了职,连包相也得处分,那时节,小弟心满意足,方才出这口恶气。我只看将来我那些哥哥们怎么见我?’怎么对得过开封府?”说罢,哈哈大笑。上面丁兆兰却不言语。柳青在旁连声夸赞。外面众人俱各听见,惟独徐爷心中按捺不住,一时性起,手持利刃,竟奔厅上而来。进得门来,口中说道:“姓白的,先吃我一刀!”白玉堂正在那里谈的得意,忽见进来一人,手举钢刀,竟奔上来了,忙取腰间宝剑。罢咧,不知何时失去。谁知丁大爷见徐爷进来,白五爷正在出神之际,已将宝剑窃到手中。白玉堂因无宝剑,又见刀临切近,将身向旁边一闪,将椅子举起往上一迎。只听啪地一声,将椅背砍得粉碎。徐爷又抡刀砍来。白玉堂闪在一旁说道:“姓徐的,你先住手,我有话说。”徐爷听了道:“你说!你说!”白玉堂道:“我知你的来意。知道拿住展昭,你会和丁家弟兄前来救他。但我有言在先,已向展昭言明:不拘时日,他如能盗回三宝,我必随他到开封府去。他说只用三天即刻盗回。如今虽未满限,他尚未将三宝盗回。你明知他断不能盗回三宝,恐伤他的脸面。今仗着人多,欲将他救出。三宝也不要了,也不管姓展的怎么回复开封府,怎么有颜见我。你们不要脸,难道姓展的也不要脸么?”徐爷闻听,哈哈大笑道,“姓白的,你还做梦呢。”即回身大叫:“展大哥,快将三宝拿来!”早见展爷托定三宝进了厅内,笑吟吟地道:“五弟,劣兄幸不辱命,果然未出三日,已将三宝取回,特来呈阅。”

 

  白玉堂忽然见了展爷,心中纳闷,暗道:“他如何能出来呢?”又见他手托三宝,外面包的包袱还是自已亲手封的,一点也不差,更觉诧异。又见卢大爷、丁二爷在厅外站立,心中暗想道:“我如今要随他们上开封府,又灭了我的锐气;若不同他们前往,又失却前言。”正在为难之际,忽听徐爷嚷道:“姓白的,事到如今,你又有何说?”白玉堂正无计脱身,听见徐爷之言,他便拿起砍伤了的椅于向徐爷打去。徐爷急忙闪过,持刀砍来。白玉堂手无寸铁,便将葱绿氅脱下,从后身脊缝撕为两片,双手抡起,挡开利刃,急忙出了五义厅,竟奔西边竹林而去。卢方向前说道:“五弟且慢,愚兄有话与你相商。”白玉堂并不答言,直往西去。丁二爷见卢犬爷不肯相强,也就不好追赶。只见徐爷持刀紧紧跟随。白玉堂恐他赶上,到了竹林密处,即将一片葱绿氅搭在竹子之上。徐爷见了,以为白玉堂在此歇息,蹑足潜踪赶将上去,将身子往前一蹿,往下一按,一把抓住道:“老五呀,你还跑到哪里去?”用手一提,却是一片绿氅,玉堂不知去向。此时,白玉堂已出竹林,竟往后山而去。看见立峰石,又将那片绿氅搭在石峰之上,他便越过山去。这里徐爷明知中计,又往后山追来。远远见玉堂在那里站立,连忙上前仔细一看,却是立峰石上搭着半片绿氅。已知玉堂去远,追赶不及。暂且不表。

 

  且说柳青正与白五爷饮酒,忽见徐庆等进来,徐爷就与白五爷交手。见他二人出了大厅就不见了,自己一想:“我若偷偷儿地溜了,对不住众人;若与他等交手,断不能取胜。到了此时,说不得乍着胆子,只好充一充朋友。”想罢将桌腿子卸下来,拿在手中嚷道:“你等既与白五弟在神前结盟,生死共之。既有今日,何必当初?真乃叫我柳某好笑!”说罢,抡起桌腿向卢方就打。卢方一肚子的好气正无处可出,见柳青打来,正好拿他出出气。见他临近,并不招架,将身一闪躲过,却使了个扫堂腿,只听噗通一声,柳青仰面跌倒。卢爷叫庄丁将他绑了。庄丁上前将柳青绑好。柳青白馥馥一张面皮,只羞得紫巍巍,满面通红。好生难看。

 

  卢方进了大厅,坐在上面。庄丁将柳青带至厅上。柳青便将二目圆睁,嚷道:“卢方,敢将柳某怎么样?”卢爷道:“我若将你伤害,岂是我行侠尚义所为。所怪你者,实系过于多事儿。至我五弟所为之事,无须与你细谈。”叫庄丁:“将他放了去罢!”柳青到了此时,走也不好,不走也不好。卢方道:“既放了你,你还不走,意欲何为?”柳青道:“走,可不走吗?难道说我还等着吃早饭么?”说着话,搭搭讪讪的就溜之乎也。卢爷便向展爷、丁家弟兄说道:“你我仍需到竹林里寻找五弟去。”展爷等说道:“大哥所言甚是。”正要前往,只见徐爷回来说道:“五弟业已过了后山,去的踪影不见了。”卢爷跌足道:“众位贤弟不知,我这后山之下乃松江的江汊子,越过水面,那边松江极是捷径之路,外人皆不能到。五弟在山时,他自己练就的独龙桥,时常飞越往来,行如平地。”大家听了。同声道:“既有此桥,咱们何不追了他去呢?”卢方摇头道:“去不得!去不得!名虽叫独龙桥,却不是桥,乃是一根大铁链。有桩二根,一根在山根之下,一根在那泊岸之上,当中就是铁链。五弟他因不知水性,他就生心暗练此桥,以为自己能够在水上飞腾越过。也是五弟好胜之心,不想他闲时置下,竟为今日忙时用了。”众人听了,俱各发怔。忽听丁二爷道:“这可要应了蒋四哥的话了。”大家忙问什么话。丁二爷道:“蒋四爷早已说过,五弟不是没有心机之人,巧咧,他要自行投到,把众弟兄们一网打尽。看他这个光景,当真的他要上开封府呢。”卢爷、展爷听了,更觉为难,道:“似此如之奈何?我们岂不白费了心么?怎么去见相爷呢?”丁二爷道:“这倒不妨。还好,幸亏将三宝盗回,二位兄长亦可以交差,盖的过脸几去。”丁大爷道:“天已亮了。莫若俱到舍下,与蒋四哥共同商量个主意才好。”

 

  卢爷吩咐水手预备船只,同上茉花村。又派人到蚯蚓湾芦苇深处,告诉丁二爷昨晚坐的小船,也就回庄,不必在那里等了。又派人到松江将姚六、费七、白福等放回来。丁二爷仍将湛卢宝剑交付展爷佩带。卢爷进内略为安置,便一同上船,竟奔茉花村去了。

 

  且说白玉堂越过后墙,竟奔后山而来。到了山根之下,以为飞身越过,可到松江。仔细看时,这一惊非小。原来铁链已断,沉落水底。玉堂又是着急,又是为难,又恐后面有人追来。忽听芦苇之中,咿呀咿呀摇出一只小小渔船。玉堂满心欢喜,连忙唤道:“那渔船,快向这边来,将俺渡到那边,自有重谢。”只见那船上摇橹的,却是个年老之人,对着白玉堂道:“老汉以捕鱼为生,清早利市,不定得多少大鱼。如今渡了客官,耽延工夫,岂不误了生理?”玉堂道:“老丈,你只管渡我过去。到了那边,我加倍赏你如何?”渔翁道:“既如此,千万不可食言。老汉渡你就是了。”说罢将船摇至山根。不知白玉堂上船不曾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五十七回 独龙桥盟兄擒义弟 开封府恩相保贤豪

  且说白玉堂纵身上船,那船就是一晃,渔翁连忙用篙点住道:“客官好不晓事。此船乃捕鱼小船,俗名划子。你如何用猛力一趁?幸专我用篙撑住,不然连我也就翻下水去了。好生的荒唐啊!”白玉堂原有心事,恐被人追上难以脱身;幸得此船肯渡他,虽然叨叨数落,却也毫不介意。那渔翁慢慢地摇起船来,撑至江心,却不动了,便发话道:“大清早起的,总要发个利市。再者俗语说的是,‘船家不打过河钱’。客官有酒资拿出来,老汉方好渡你过去。”白玉堂道:“老丈,你只管渡我过去,我是从不失信的。”渔翁道:“难、难、难、难。口说无凭,多少总要信行的。”白玉堂暗道:“叵耐这厮可恶!偏我来得仓猝,并未带得银两。也罢,且将我这件衬袄脱下给他。幸得里面还有一件旧衬袄,尚可遮体。疾渡到那面,再作道理。”想罢,只得脱下衬妖道:“老丈,此衣足可典当几贯钱钞,难道你还不凭信么?”渔翁接过,抖起来看道:“这件衣服若是典当了,可以比捕鱼有些利息了。客官休怪,这是我们船家的规矩。”正说间,忽见那边飞也似地赶了一只渔船来,有人嚷道:“好啊,清早发利市,见者有份。需要沽酒请我的。”说话间,船已临近。这边的渔翁道:“什么大利市,不过是件衣服。你看看,可典多少钱钞?”说罢,便将衣服掷过。那渔人将衣服抖开一看道:“别管典当多少,足够你我喝酒的了。老兄,你还不口头馋么?”渔翁道:“我正在思饮,咱们且吃酒去。”只听飕地一声,已然跳到那边船上。那边渔人将篙一支,登时飞也似地去了。

 

  白玉堂见他们去了,白白的失去衣服,无奈何,自己将篙拿起来撑船。可煞作怪,那船不往前走,止在江心打转儿。不多会,白玉堂累得通身是汗,喘吁不止。自己发恨道:“当初与其练那独龙桥,何不下工夫练这渔船呢?今日也不至于受他的气了。”正在抱怨,忽见小小舱内出来一人,头戴斗笠,猛将斗笠摘下道:“五弟久违了。世上无有十全的人,也没有十全的事,你抱怨怎的?”白玉堂一看,却是蒋平,穿着水靠,不由地气冲霄汉,一声怪叫道:“啊呀,好病夫!那个是你五弟?”蒋爷道:“哥哥是病夫,好称呼呀!这也罢了。当初叫你练练船只,你总以为这没要紧,必要练那出奇的玩意儿。到如今,你那独龙桥哪里去了?”白玉堂顺手就是一篙,蒋平他就顺手落下水去。白玉堂猛然省悟道:“不好,不好!他善识水性,我白玉堂必是被他暗算。”两眼尽往水中注视。再将篙拨船时,动也不动,只急得伸两手紥煞。

 

  忽见蒋平露出头来,把住船边道:“老五啊,你喝水不喝?”白玉堂未及答言,那船已然底儿朝天,把个锦毛鼠弄成水老鼠了。蒋平恐他过于喝多了水,不是当耍的,又恐他不喝一点儿水,也是难缠的;莫若叫他喝两三口水,趁他昏迷之际,将就着到了茉花村就好说了。他左手揪住发绺,右手托定腿洼,两足踏水,不多时,即到北岸。见有小船三四只在那里等侯。这是蒋平临过河拆桥时就吩咐下的。船上共有十数人,见蒋爷托定白玉堂,大家便嚷道:“来了!来了!四老爷成了功了。上这里来。”蒋爷来至切近,将白玉堂往上一举,众水手接过,便要控水。蒋爷道:“不消,不消。你们大家把五爷寒鸦凫水的背剪了,头面朝下,用木杠即刻抬至茉花村。赶到那里,大约五爷的水也控净了,就苏醒过来了。”众水手只得依命而行,七手八脚的捆了,用杠穿起,扯连扯连抬着个水淋淋的白玉堂,竟奔茉花村而来。

 

  且说展熊飞向定卢方、徐庆,兆兰、兆蕙相陪来至茉花村内。刚一进门,二爷便问伴当道:“蒋四爷可好些了?”伴当道:“蒋四爷于昨晚二员外起身之后,也就走了。”众人诧异道:“往哪里去了?”伴当道:“小人也曾问来,说:‘四爷病着,往何去呢?’四爷说:‘你不知道,我这病是没要紧的。皆因有个约会,等个人,却是极要紧的。’小人也不敢深问,因此四爷就走了。”众人听了,心中纳闷。惟独卢爷着急道,“他的约会,我焉有不知的?从来没有提起,好生令人不解。”丁大爷道:“大哥不用着急。且到厅上坐下,大家再作商量。”说话间,来至厅上。丁大爷先要去见丁母,众人俱言:“代名请安。”展爷说:“俟事体消停,再去面见老母。”丁犬爷一一领命,进内去了。丁二爷吩咐伴当:“快快去预备酒饭。我们俱是闹了一夜的了,又渴又饿。快些,快些!”伴当忙忙的传往厨房去了。少时,丁大爷出来,又一一的替老母问了众人,的好。又向展爷道:“家母听见兄长来了,好生欢喜,言事情完了,还要见兄长呢。”展爷连连答应。早见伴当调开桌椅,安放杯箸。上面是卢方,其次展昭、徐庆,兆兰、兆蕙在主位相陪。刚然入座,才待斟酒,忽见庄丁跑进来禀道:“蒋老爷回来了。把白五爷抬来了。”众人听了,又是惊骇,又是欢喜,连忙离座出厅,俱各迎将出来。

 

  到了庄门,果见蒋四爷在那里,吩咐把五爷放下,抽杠解缚。此时白玉堂已然吐出水来,虽然苏醒,尚不明白。卢方见他面目焦黄,浑身犹如水鸡儿一般,不觉泪下。展爷早赶步上前,将白玉堂扶着坐起,慢慢唤道:“五弟醒来,醒来。”不多时,只见白玉堂微睁二目,看了看展爷,复又闭上,半晌方嘟囔道:“好病夫啊!淹得我好!淹得我好!”说罢,“哇”地一声,又吐出许多清水,心内方才明白了。睁眼往左右一看,见展爷蹲在身旁,见卢方在那里拭泪,惟独徐庆、蒋平二人,一个是怒目横眉,一个是嬉皮笑脸。白玉堂看蒋爷,便要挣紥起来道:“好病夫啊,我是不能与你甘休的!”展爷连忙扶住道:“五弟,且看愚兄薄面。此事始终皆由展昭而起,五弟如有责备,你就责备展昭就是了。”丁家弟兄连忙上前,扶起玉坐说道:“五弟,且到厅上去,沐浴更衣后,有什么话再说不迟。”白玉堂低头一看,见浑身连泥带水,好生难看。又搭着处处皆湿,遍体难受得很,到此时,也没了法子了,只得说:“小弟从命。”

 

  大家步入庄门,进了厅房。丁二爷叫小童掀起套间软帘,请白五爷进内。只见澡盆、浴布、香肥皂胰子、香豆面俱已放好。床上放着洋布汗榻、中衣、月白洋绉套裤、靴袜、绿花氅、月白衫袄、丝绦大红绣花武生头巾,样样俱是新的。又见小童端了一瓷盆热水来,放在盆架之上。请白老爷坐了,打开发纂,先将发内泥土洗去,又换水添上香豆面,洗了一回,然后用木梳通开,将发纂挽好,紥好网巾。又见进来一个小童,提着一桶热水,注在澡盒之内,请五老爷沐浴。两个小童就去了。白玉堂即将湿衣脱去,坐在矮凳之上,周身洗了,用浴布擦干,穿了中衣等件。又见小童进来,换了热水,请五老爷净面。然后穿了衣服,戴了武生巾,其衣服靴帽尺寸长短,如同自己的一样,心中甚为感激丁氏弟兄。只是恼恨蒋平,心中忿忿。

 

  只见丁二爷进来道:“五弟沐浴已毕,请到堂屋中谈话饮酒。”白玉堂只得随出。见他仍是怒容满面,卢方等立起身来说:“五弟,这边坐叙话。”玉堂也不言语。见方才之人都在,惟不见蒋爷,心中纳闷。只见丁二爷吩咐伴当摆酒。片时工夫,已摆得齐整,皆是美味佳肴。丁大爷擎杯,丁二爷执壶道:“五弟想已饿了,且吃一杯,暖一暖寒气。”说罢,斟上酒来,向玉堂说:“五弟请用。”玉堂此时欲不饮此酒,怎奈腹中饥饿,不作脸的肚子咕噜噜地乱响,只得接杯一饮而尽。又斟了门杯,又给卢爷、展爷、徐爷斟了酒,大家入座。卢爷道:“五弟,已往之事,一概不必提了。无论谁的不是,皆是愚兄的不是。惟求五弟同到开封府,就是给为兄的作了脸了。”白玉堂闻听,气冲斗中,不好向卢方发作,只得说:“叫我上开封府万万不能。”展爷在旁插言道:“五弟不要如此。凡事必须三思而行,还是大哥所言不差。”玉堂道:“我管什么‘三思’、‘四思’,横竖我不上开封府去。”

 

  展爷听了玉堂之言,有许多的话要问他,又恐他有不顾情理之言,还是与他闹是不闹呢?正在思想之际,忽见蒋爷进来说:“姓白的,你过于任性了。当初你向展兄言明,盗回三宝!你就同他到开封府去。如今三宝取回,就该同他前往才是,即或你不肯同他前往,也该以情理相求,为何竟自逃走?不想又遇见我,救了你的性命,又亏丁兄给你换了衣服,如此看待,为的是成全朋友的义气。你如今不到开封府,不但失信于展兄,而且对不住丁家弟兄。你义气何在?”白玉堂听了,气得喊叫如雷,说:“好病夫呀!我与你势不两立了!”站起来就奔蒋爷拼命。丁家弟兄连忙上前拦住道:“五弟不可,有话慢说。”蒋爷笑道:“老五啊。我不与你打架。就是你打我,我也不还手。打死我,你给我偿命。我早已知道,你是没见过大世面的。如今听你所说之言,真是没见过大世面。”白玉堂道:“你说我没见过大世面,你倒要说说我听。”蒋爷笑道:“你愿听?我就说与你听。你说你到过皇宫内院,忠义祠题诗,万寿山前杀命,奏折内夹带字条,太闹庞府,杀了侍妾。你说这都是人所不能的。这原算不了奇特,这不过是你仗着有飞檐走壁之能,黑夜里无人看见,就遇见了,皆是没本领之人。这如何算得是大能干呢?如何算得见过大世面呢?如若是见过世面,必须在光天化日之中,瞻仰过天子升殿:先是金钟声响,后见左右宫门一开,带刀护卫一对一对的按次序而出,雁翼排班侍立,一个个真似天神一般。然后文武臣工步上丹墀。分文东武西而立。丹墀下,御林军俱佩带绿皮鞘腰刀,一个个雄赳赳、气昂昂,接班而立。又听金鞭三下响,正宫门开处,先是提炉数对,见八人肩舆,上坐天子;后面龙凤扇二柄,紧紧相随。再后是御前太监,蜂拥跟随天子升殿。真是鸦雀无声,那一番严肃齐整,令人惊然。就是有不服王法的,到了此时,也就骨软筋酥。且慢说天子升殿,就是包相爷升堂问事,那一番的威严,也令人可畏。未升堂之时,先是有名头的皂班、各项捕快、各项的刑具、各班的皂役,也是一班一班的由角门而进,将铁链夹棍各样刑具往堂上一放,便阴风惨惨。又有王、马、张、赵,将御铡请出,喊了堂威,左右排班侍立。相爷从屏风后步入公座,那一番赤胆忠心、为国为民一派的正气,姓白的,你见了虽不至骨软筋酥,也就威风顿减。这些话仿佛我薄你。皆因你所为之事,都是黑夜之间,人皆睡着,由着你的性儿,该杀的就杀,该偷的就偷,拿了走了。若在白昼之间,这样事全是不能行的。我说你没见过大世面,所以不敢上开封府去。就是这个原故。”

 

  白玉堂不知蒋爷用的是激将,气得他三尸神暴出;五陵豪气飞空,说:“好病夫!你把白某看作何等样人?慢说是开封府,就是刀山箭林,也是宴走走的!”蒋爷笑嘻嘻道:“老五哇,这是你的真话呀,还是乍着胆子说的呢?”玉堂嚷道:“这也算不了什么大事,也不便与你撒谎!”蒋爷道:“你既愿意去,我还有话问你。这一起身,虽则同行,你万一故意落在后头,我们可不能等你。你若从屎遁里逃了,我们可不能找你。还有一件事更要说明:你在皇宫内干的事情,这个罪名非同小可,到了开封府,见了相爷,必须小心谨慎,听包相的钧谕,才是大丈夫所为。若是你仗着自已有飞檐走壁之能,血气之勇,不知规矩,口出胡言大话,就算不了行侠尚义英雄好汉,就是个浑小子,也就不必上开封府去了。你就请罢!再也不必出头露面了。”白玉堂是个心高气傲之人,如何能受得这些激发之言,说:“病夫,如今我也不和你论长论短,俟到了开封府,叫你看看白某是见过大世面还是没有见过大世面,那时再与你算账便了。”蒋爷笑道:“结咧。看你的好好劲儿了。好小!敢做敢当才是好汉呢!”兆兰等恐他二人说翻了,连忙说道:“放着酒不吃;说这些不要紧的话作什么呢?”丁大爷斟了一杯酒递给玉堂。丁二爷斟了一杯酒递与蒋平。二人一饮而尽。然后大家归座,又说了些闲话。白玉堂向着蒋爷道:“我与你有何仇何恨?将我翻下水去,是何原故?”蒋爷道:“五弟,你说话太不公道。你想想,你做的事,哪一样儿不厉害?哪一样儿留情分?甚至说话都叫人磨不开。就是今日,难道不是你先将我一篙打下水去么?幸亏我识水性,不然我就淹死了。怎么你倒恼我?我不冤死了么?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了。丁二爷道:“既往之事,不必再说。其若大家喝一回,吃了饭也该歇息歇息了。”说罢才要斟酒,展爷道:“二位贤弟且慢,愚兄有个道理。”说罢,接过杯来,斟了一杯向玉掌道:“五弟,此事皆因愚兄而起。其中却有区别。今日当着众位仁兄,贤弟俱各在此,小弟说一句公平话,这件事实系五弟性傲之故,所以生出这些事来。如今五弟既愿到开封府去,无论何事,我展昭与五弟荣辱共之。五弟信的及,就饮此一杯。”大家俱称赞道:“展兄言简意深,真正痛快。”白玉堂接杯,一饮而尽道:“展大哥,小弟与兄台本无仇隙,原是义气相投的。诚然是小弟少年无知。不服气得起见。如到开封府,自有小弟招承,断不累及吾兄。再者,小弟屡屡唐突冒昧,蒙兄长的海涵,小弟也要敬一杯,赔个礼才是。”说罢,斟了一杯,递将过来。大家说道:“理当如此。”展爷连忙接过,一饮而尽,复又斟上一杯道:“五弟既不挂怀劣兄,五弟与蒋四兄也要对敬一杯。”蒋爷道:“甚是,甚是。”二人站起来,对敬了一杯。众人俱各大乐不止。然后归座,依然是兆兰、兆蕙斟了门杯,彼此畅饮。又说了一回本地风光的事体,到了开封府,应当如何的光景。

 

  酒饭已毕,外面已备办停当,展爷进内与丁母请安禀辞。临别时,留下一封谢柬,是给松江府知府的,求丁家弟兄派人投递。丁大爷、丁二爷送至庄外,眼看着五位英雄带领着伴当数人,蜂拥去了。一路无话。

 

  及至到了开封府。展爷便先见公孙策,商议求包相保奏白玉堂;然后又与王、马、张、赵彼此见了。众人见白玉堂少年英雄,无不羡爱。白玉堂到此时也就循规蹈矩,诸事仗卢大爷提拨。展爷与公孙先生来到书房,见了包相,行参已毕,将三宝呈上。包公便吩咐李才送至后面收了。展爷便将如何自己被擒,多亏茉花村双侠搭救,又如何蒋平装病,悄地里拿获白玉堂的话说了一遍;惟求相爷在圣上面前递折保奏。包公一一应允,也不升堂,便叫将白玉堂带至书房一见。展爷忙至公所道:“相爷请五弟书房相见。”白玉堂站起身来就要走,蒋平上前拦住道:“五弟且慢。你与相爷是亲戚是朋友?”玉堂道:“俱各不是。”蒋爷道:“既无亲故,你身犯何罪?就是这样见相爷,恐于理上说不去。”白玉堂猛然省悟道:“亏得四哥提拔,险些儿误了大事。”未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五十八回 锦毛鼠龙楼封护卫 邓九如饭店遇恩星

  且说白玉堂听蒋平之言,猛然省悟道:“是呀,亏得四哥提拔,不然我白玉堂岂不成了叛逆了么?展兄快拿刑具来。”展爷道:“暂且屈尊五弟。”吩咐伴当快拿刑具来。不多时,不但刑具拿来,连罪衣罪裙俱有。立刻将白玉堂打扮起来。此时,卢方同着众人,连王、马、张、赵俱随在后面。展爷先至书房,掀起帘栊,进内回禀。不多时,李才打起帘子,口中说道:“相爷请白义士。”只一句,弄得白玉堂欲前不前,要退难退,心中反倒不得主意。只见卢方在那里打手式,叫他屈膝。他便来至帘前,屈膝肘进,口内低低说道:“罪民白玉堂,有犯天条,恳祈相爷笔下超生。”说罢匍匐在地。包相笑容满面道:“五义士不要如此,本阁自有保本。”回头吩咐展爷去了刑具,换上衣服,看座。白玉堂哪里肯坐。包相把白玉堂仔细一看,不由地满心欢喜。白玉堂看了包公,不觉的凛然敬畏。包相却将梗概略为盘诘。白玉堂再无推诿,满口应承。包相听了点头道:“圣上屡屡问本阁,要五义士者,并非有意加罪,却是求贤若渴之意。五义士只管放心。明日本阁保奏,必有好处。”

 

  外面卢方听了,连忙进来,一齐跪倒。白玉堂早已跪下。卢方道:“卑职等仰赖相爷的鸿慈,明日圣上倘不见怪,实属万幸;如若加罪时,卢方等情愿纳还职衔,以赎弟罪,从此做个安善良民,再也不敢妄为了。”包公笑道:“卢校尉不要如此,全在本阁身上,包管五义士无事。你等不知,圣上此时励精图治,惟恐野有遗贤,时常的训示本阁,叫细细访查贤豪俊义,焉有见怪之理。只要你等以后与国家出力报效,不负圣恩就是了。”说罢,吩咐众人起来。又对展爷道:“展护卫与公孙主簿,你二人替本阁好好看待五义士。”展爷与公孙先生一一领命,同定众人退了出来。

 

  到了公厅之内,大家就座。只听蒋爷说道:“五弟,你看相爷如何?”白玉堂道:“好一位为国为民的恩相。”蒋爷笑道:“你也知是恩相了。可见大哥堪称是我的兄长,眼力不差,说个知遇之恩,诚不愧也。”几句话,说得个白玉堂脸红过耳,瞅了蒋平一眼,再也不言语了。旁边公孙先生知道蒋爷打趣白玉堂,惟恐白玉堂年幼脸急,连忙说道:“今日我等虽奉相谕款待五弟,又算是我与五弟预为贺喜。候明日保奏下来,我们还要吃五弟喜酒昵。”白玉堂道:“只恐小弟命小福薄,无福消受皇恩。倘能无事,弟亦当备酒与众位兄长酬劳。”徐庆道,“不必套话,大家也该喝一杯了。”赵虎道:我刚要说,三哥说了。还是三哥爽快。”回头叫伴当,快快摆桌子端酒席。登时进来几个伴当,调开桌椅,安放杯箸。展爷与公孙先生还要让白玉堂上座,却是马汉、王朝二人拦住说:“住了,卢大哥在此,五弟焉肯上坐?依弟等愚见,莫若还是卢大哥的首座,其下俟次而坐,倒觉爽快。”徐庆道:“好!还是王、马二兄吩咐的是。我是挨着赵四弟一处坐。”赵虎道:“三哥,咱两个就在这边坐,不要管他们。来、来、来,且喝一杯。”说罢,一个提壶,一个执盏,二人就对喝起来。众人见他二人如此,不觉大笑,也不谦让了,彼此就座,饮酒畅谈,无不倾心。

 

  及至酒饭已毕,公孙策便回至自己屋内,写保奏折底。开首先叙展护卫二人前往陷空岛拿获白玉堂,皆是展昭之功。次说白玉堂所作之事,虽暗昧小巧之行,却是光明正大之事,仰恳天恩赦宥封职,广开进贤之门等语。请示包相看了,缮写清楚,预备明日五鼓谨呈御览。

 

  至次日,包公派展爷、卢大爷、王爷、马爷随同白玉堂入朝。白五爷依然是罪衣罪裙,预备召见。到了朝房,包相进内递折。仁宗看了。龙心大悦,立刻召见包相。包相又密密保奏一番。天子即传旨,派老伴伴陈林晓示白玉堂,不必罪衣罪裙,只于平人眼色,带领引见。陈公公念他杀郭安,布暗救自己之恩,见了白玉堂,又致谢了一番。然后明发上谕,叫白玉堂换了一身簇新的衣服,更显得少年英俊。及至天子临朝,陈公公将白玉堂领至丹墀之上。仁宗见白玉堂一表人物,再想他所做之事,真有人所不能的本领,人所不能的胆量,圣心欢喜非常,就依着包卿的密奏,立刻传旨:“加封展昭实受四品护卫之职。其所遗四品护卫之衔,即着白玉堂补授,与展昭同在开封府供职,以为辅弼。”白玉堂到了此时,心平气和,惟有俯首谢恩。下了丹墀。见了众人。大家道喜。惟卢方更觉欢喜。

 

  至散朝之后,随到开封府。此时早有报录之人报到,大家俱知白五爷得了护卫,无不快乐。白玉堂换了服色,展爷带到书房,与相爷行参。包公又勉励了多少言语,仍叫公孙先生替白护卫具谢恩折子,预备明早入朝,代奏谢恩。一切事宜完毕,白玉堂果然设了丰盛酒席,酬谢知己。

 

  这一日,群雄豪聚:上面是卢方,左有公孙先生,右有展爷。这边厢王、马、张,那边厢赵、徐、蒋,白玉堂却在下面相陪。大家开怀畅饮,独有卢爷有些愀然不乐之状。王朝道:“卢大哥,今日兄弟相聚,而且五弟封职,理当快乐,为何大哥郁郁不乐呢?”蒋平道,“大哥不乐,小弟知道。”马汉道:“四弟,大哥端的为着何事?”蒋平道:“二哥,你不晓得。我弟兄原是五人,如今四个人俱各受职,惟有我二哥不在座中。大哥焉有不想念的呢?”蒋平这里说着,谁知卢爷那里早已落下泪来。白玉堂便低下头去了。众人见此光景,登时的都默默无言。半晌,只听蒋平叹道:“大哥不用为难。此事原是小弟做的,我明日便找二哥去如何!”白玉堂忙插言道:“小弟与四哥同去。”卢方道:“这倒不消。你乃新受皇恩,不可远出。况且找你二哥,又不是私访缉捕,要去多人何用?只你四哥一人足矣。”白玉堂说:“就依大哥吩咐。”公孙先生与展爷又用言语劝慰了一番,卢方才把愁眉展放。大家豁拳行令,快乐非常。

 

  到了次日,蒋平回明相爷去找韩彰,自己却扮了个道士行装,仍奔丹凤岭翠云峰而来。

 

  且说韩彰自扫墓之后,打听得蒋平等由平县已然起身,他便离了灵佑寺,竟奔杭州而来,意欲游赏西湖。一日,来到仁和县,天气已晚,便在镇店找了客寓住了。吃毕晚饭后,刚要歇息,忽听隔壁房中有小孩子啼哭之声,又有个山西人唠哩唠叨不知说什么。心中委决不下,只得出房来到这边,悄悄张望。见那山西人,左一掌,右一掌,打那小孩子,叫那小孩子叫他父亲,偏偏的那小孩子却不肯。韩二爷看了,心中纳闷。又见那小孩子挨打可怜,不由地迈步上前劝道:“朋友,这是为何?他一个小孩子家,如何禁得住你打呢?”那山西人道:“客官,你不晓得。这怀坏小娃娃是哦我前途花了五两银子买来作干儿的。一炉路上哄着他迟吃,哄着他哈喝,他总叫哦我大收叔。哦就说他:‘你不要叫哦大收,你叫我乐子,大收与乐子没有什么分别,不过是一蹭儿拨罢咧。’可奈这娃娃到了店里,他不但不叫哦乐子,连大收也不叫了,竟管着哦叫一蹭儿。客官,你想想,这一蹭儿是怀什么敦希东西呢?”韩爷听了,不由地要笑。又见那小孩子眉目清秀,瞅着韩爷,颇有望救之意。韩爷更觉不忍,连忙说道:“人生各有缘分。我看这小孩子,很爱惜他。你若将他转卖于我,我便将原价奉还。”那山西人道:“既如此,微赠些利息,我便卖给客官。”韩二爷道:“这也有限之事。”即向兜肚内摸出五六两一锭,额外又有一块不足二两,托于掌上道:“这是五两一锭,添上这块,算作利息。你道如何?”那山西人看着银子,眼中出火道:“求就是折这样罢。我没有娃娃累赘,我还要赶炉呢。咱蒙们仍蝇人银两交,各无反悔。”说罢,他将小孩子领过来,交与韩爷。韩爷却将银子递过。这山西人接银在手,头也不回,扬长出店去

 

  韩爷反生疑忌。只听小孩子道:“真便宜他,也难为他。”韩爷问道:“此话怎讲?”小孩子道:“请问伯伯住于何处?”韩爷道,“就在间壁房内。”小孩子道:“既如此,请到那边再为细述。”韩爷见小孩子说话灵变,满心欢喜,携着手,来到自己屋内。先问他吃什么。小孩子道:“前途已然用过,不吃什么了。”韩爷又给他斟了半盏茶,叫他喝了,方慢慢问道:“你姓甚名谁?家住哪里?因何卖与山西人为子?”小孩子未语先流泪道:“伯伯听禀:我姓邓名叫九如,在平县邓家洼居住。只因父亲丧后,我与母亲娘儿两个度日。我有一个二舅,名叫武平安,为人甚实不端。一日,背负一人寄居我们家中,说是他的仇人,要与我大舅活活祭灵。不想此人是开封府包相爷的侄儿,我母亲私行将他释放。叫我找我二舅去,趁空儿我母亲就悬梁自尽了。”说至此,痛哭起来。韩爷闻听,亦觉惨然,将他劝慰多时,又问以后的情节。邓九如道:“只因我二舅所做之事,无法无天,况我们又在山环居住,也不报官,便用棺材盛殓,于次日烦了几个无赖之人,帮着抬在山洼掩埋。是我一时思念母亲死的苦情,向我二舅啼哭。谁知我二舅不加怜悯,反生怨恨,将我踢打一顿。我就气闷在地,不知魂归何处。不料后来苏醒过来,觉得在人身上,就是方才那个山西人。一路上多亏他照应吃喝,来到此店。这是难为他。所便宜他的原故,他何尝花费五两银子,他不过在山洼将我检来,折磨我叫他父亲,也不过是转卖之意。幸亏伯伯搭救,白白的叫他诈去银两。”韩爷听了,方知此子就是邓九如。见他伶俐非常,不由地满心欢喜。又是叹息当初在灵佑寺居住时,听得不甚的确,如今听九如一说,心内方才明白。只见九如问道:“请问伯伯贵姓?因何到旅店之中?却要往何处去?”韩爷道:“我姓韩名彰,要往杭州有些公干。只是道路上带你不便,待我明日将你安置个妥当地方,候我回来,再带你上东京便了。”九如道:“但凭韩伯伯处置。使小侄不至漂泊,那便是伯父再生之德了。下说罢,流下泪来。韩爷听了,好生不忍道:“贤侄放心,休要忧虑。”又安慰了好些言语,哄着他睡了,自己也便和衣而卧。

 

  到次日天明,算还了饭钱,出了店门。惟恐九如小孩子家吃惯点心,便向街头看了看,见路西有个汤圆铺,携了九如来到铺内,拣了个座头坐了,道:“盛一碗汤圆来。”只见有个老者端了一碗汤圆,外有四碟点心,无非是糖耳朵、蜜麻花、蜂糕等类,放在桌上。手持空盘,却不动身,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瞅着九如,半晌叹了一口气,眼中几几乎落下泪来。韩二爷见此光景,不由地问道:“你这老儿,为何瞅着我侄儿?难道你认得他么?”那老者道:“小老儿认却不认得。只是这位小相公有些厮象。”韩爷道:“他象谁?”那老儿却不言语,眼泪早已滴下。韩爷更觉犯疑,连忙道:“他到底象谁?何不说来?”那老者拭了泪道:“军官爷若不怪时,小老儿便说了。只因小老儿半生乏嗣,好容易生了一子,活到六岁上,不幸老伴死了,撂下此子,因思娘,也就呜呼哀哉了。今日看见小相公的面庞儿,颇颇的象我那……”说到这里,却又咽住不言语了。韩爷听了,暗暗忖度道:“我看此老颇觉诚实,而且老来思子,若九如留在此间,他必加倍疼爱,小孩子断不至于受苦。”想罢便道:“老丈,你贵姓?”那老者道:“小老儿姓张,乃嘉兴府人氏。在此开汤圆铺多年。铺中也无多人,只有个伙计看火,所有座头俱是小老儿自己张罗。”韩爷道:“原来如此。我告诉你,他姓邓,名叫九如,乃是我侄儿。只因目下我到杭州有些公干,带着他行路甚属不便。我意欲将这侄儿寄居在此,老丈你可愿意么?”张老儿听了,眉开目笑道:“军官既有公事,请将小相公留居在此。只管放心,小老儿是会看承的。”韩爷又问九如道:“侄儿,你的意下如何?我到了杭州,完了公事,即便前来接你。”九如道:“伯伯既有此意,就是这样罢。又何必问我呢。”韩爷听了,知他愿意,又见老者欢喜无限。真是两下情愿,事最好办。韩爷也想不到如此的爽快。回手在兜肚内掏出五两十锭银子来,递与老者道:“老丈,这是些须薄礼,聊算我侄儿的茶饭之资,请收了罢。”张老者哪里肯受。不知说些什么话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五十九回 倪生赏银包兴进县 金令赠马九如来京

  且说张老见韩爷给了一锭银子,连忙道:“军官爷太多心了。就是小相公每日所费无几,何用许多银两呢?如怕小相公受屈,留下些须银两也就够了。”韩爷道:“老丈若要推辞,便是嫌轻了。”张老道:“既如此说,小老儿就从命了。”连忙将银接过。韩爷又说道:“我这侄儿,烦老丈务要分心的。”又对九如道:“侄儿耐性在此,我完了公事,即便回来。”九如道:“伯父只管放心料理公事。我在此与张老伯盘桓是不妨事的。”韩爷见九如居然大方,全无小孩子情态,不但韩二爷放心,而且,张老者听见邓九如称他为张老伯,乐得他心花俱开,连称:“不敢,不敢!军官爷只管放心。小相公交付小老儿,理当分心,不劳吩咐的。”韩二爷执了执手,邓九如又打了一恭。韩爷便出了汤圆铺,回头屡屡,颇有不舍之意。从此,韩二爷直奔杭州,邓九如便在汤圆铺安身不表。

 

  且说包兴自奉相谕,送方善与玉芝小姐到合肥县小包村,诸事已毕。在太老爷、太夫人前请安叩辞,赏银五十两;又在大老爷、大夫人前请安禀辞,也赏了三十两;然后又替二老爷、二夫人请安禀辞,无奈何赏了五两银子;又到宁老先生处禀了辞。便吩咐伴当扣备鞍马,牢拴行李,出了合肥县,迤逦行来。

 

  一日,路过一庄,但见树木丛杂,房屋高大,极其凶险。包兴暗暗想道:“此是何等样人家,竟有如此的楼阁大厦?又非世胄,又非乡宦,到底是个什么人呢?”正在思索,不提防咕咚的响了一枪。坐下马是极怕响的,忽得一声,往前一蹿。包兴也未防备,身不由己掉下马来。那马咆哮着跑入庄中去了。幸喜包兴却未跌着。伴当连忙下马搀扶。包兴道:“不妨事,并未跌着。你快去进庄将马追来,我在此看守行李。”伴当领命进庄去了。不多时,喘吁吁跑了回来道:“了不得,了不得,好厉害!世间竟有如此不讲理的。”包兴问道:“怎么样了?”伴当道:“小人追入庄中,见一人肩上担着一杆枪,拉着咱的马。小人上前讨取,他将眼一瞪道:‘你这厮,如何的可恶!俺打的好好树头鸟,被你的马来,将俺的树头鸟俱各惊飞了。你还敢来要马!如若要马时,须要还俺满树的鸟儿,让俺打的尽了,那时方还你的马。’小人打量他取笑儿,向前赔礼,央告道:‘此马乃我主人所乘,只因闻枪怕响,所以惊蹿起来,将我主人闪落,跑入贵庄。爷爷休要取笑,乞赐见还是恳。’谁知那人道:‘什么恳不恳,俺全不管。你打听打听,俺太岁庄有空过的么?你去回复你主人,如要此马,叫他拿五十两银子来此取赎。’说罢,他将马就拉进去了。想世间那有如此不讲理的呢?”包兴听了也觉可气,便问:“此处系何处所辖?”伴当道:“小人不知。”包兴道:“打听明白了,再作道理。”说罢,伴当牵了行李马匹先行,包兴慢慢在后步行。走不多路,伴当复道:“小人才已问明,此处乃仁和县地面,离街有四里之遥。县官姓金,名必正。”

 

  你道此人是谁?他便是颜查散的好友。自服阕之后,归部铨选,选了此处的知县。他已曾查访,此处有此等恶霸,屡屡要剪除他。无奈吏役舞弊欺瞒,尚未发觉。不想包兴今日为失马,特特的要拜会他。

 

  且说包兴暂时骑了伴当所乘之马,叫伴当牵着马垛子,随后慢慢来到县衙相见。果然走了三里来路,便到镇市之上,虽不繁华,却也热闹。只见路东巷内路南便是县衙。包兴一伸马进了巷口,到了衙前下马。早有该值的差役,见有人在县前下马,迎将上去,说了几句。只听那差役唤号里接马,恭恭敬敬将包兴让进,暂在科房略坐,急速进内回禀。不多时,请至书房相见。

 

  只见那位县爷有三旬年纪,见了包兴,先述未得迎接之罪,然后彼此就座。献茶已毕,包兴便将路过太岁庄,将马遗失,本庄勒按不还的话说了一遍。金令听了,先赔罪道:“本县接任未久,地方竟有如此恶霸,欺侮上差,实乃下官之罪。”说罢一揖。包兴还礼。金令急忙唤书吏,派马快前去要马。书吏答应下来。金令却与包兴提起颜查散是他好友。包兴道:“原来如此。颜相公乃是相爷得意门生,此时虽居翰苑,大约不久就要提升。”金令又要托包兴寄信一封,包兴一一应允。

 

  正说话间,只见书吏去不多时,复又转来,悄悄地请老爷说话。金令只得暂且告罪失陪。不多时,金爷回来,不等包兴再问,便开口道:“我已派人去了,诚恐到了那里,有些耽搁,贻误公事,下官实实吃罪不起。如今已吩咐将下官自己乘用之马备来,上差暂骑了去。俟将尊马要来,下官再派人送去。”说罢,只见差役已将马拉进来,请包兴看视。包兴见此马比自己骑的马胜强百倍,而且鞍鞒鲜明,便道:“既承贵县美意,实不敢辞。只是太岁庄在贵县地面,容留恶霸,恐于太爷官声是不相宜的。”金令听了,连连称是道:“多承指教。下官必设法处治。恳求上差到了开封,在相爷跟前代下官善为说辞。”包兴满口应承。又见差役进来回道:“跟老爷的伴当,牵着行李垛子,现在衙外。”包兴立起身来辞了。差役将马牵至二堂之上。金令送至仪门,包兴拦住不许外送。到了二堂之上,包兴伴当接过马来,出了县衙,便乘上马。后面伴当拉着垛子。刚出巷口,伴当赶上一步回道:“此处极热闹的镇店。从清早直到此时,爷还不饿么?”包兴道:“我也有些心里发空。咱们就在此找个饭铺打尖罢。”伴当道:“往北去,路西里会仙楼是好的。”包兴道:“既如此,咱们就到那里去。”

 

  不一时,到了酒楼门前。包兴下马,伴当接过去拴好。伴当却不上楼,就在门前走桌上吃饭。包兴独步登楼一看,见当门一张桌空闲,便坐在那里。抬头看时,见那边靠窗有二人坐在那里,另具一番英雄气概:一个是碧睛紫髯,一个是少年英俊,真是气度不凡,令人好生的羡慕。

 

  你道此二人是谁?那碧睛紫髯的,便是北侠复姓欧阳名春,因是紫巍巍一部长髯,人人皆称他为紫髯伯。那少年英俊的,便是双侠的大官人丁兆兰,只因奉母命,与南侠展爷修理房屋,以为来春毕姻。丁大官人与北侠,原是素来闻名未曾见面的朋友,不期途中相遇,今约在酒楼吃酒。包兴看了堂倌过来,问了酒菜,传下去了。又见上来了主仆二人,相公有二十年纪,老仆却有五旬上下,与那二人对面坐了。因行路难以拘礼,也就叫老仆打横儿坐了。不多时,堂倌端上酒来,包兴慢慢的消饮。

 

  忽听楼梯声响,上来一人,携着一个小儿。却见小儿眼泪汪汪,那汉子怒气昂昂,就在包兴坐的座头斜对面坐了。小儿也不坐下,在那里拭泪。包兴看了,又是不忍,又觉纳闷。早已听见楼梯响处,上来了一个老头儿,眼似銮铃,一眼看见那汉子,连忙上前跪倒,哭诉道:“求大叔千万不要动怒。小老儿虽然短欠银两,慢慢地必要还清,分文不敢少的。只是这孩子,大叔带他去不得的。他小小年纪,又不晓事,又不能干,大叔带去怎么样呢?”那汉子端坐,昂然不理,半晌说道:“俺将此子带去,作个当头。候你将账目还清,方许你将他领回。”那老头儿着急道:“此子非是小老儿亲故,乃是一个客人的侄儿,寄在小老儿铺中的。倘若此人回来,小老儿拿什么还他的侄儿?望大叔开一线之恩,容小老儿将此子领回。缓至三日,小老儿将铺内折变,归还大叔的银子就是了。”说罢,连连叩头。只见那汉子将眼一瞪道:“谁耐烦这些。你只管折变你的去,等三日后到庄取赎此子。”

 

  忽见那边老仆过来,对着那汉子道:“尊客,我家相公要来领教。”那汉子将眼皮儿一撩道:“你家相公是谁?素不相识,见我则甚?”说至此,早有位相公来到面前道:“尊公请了。学生姓倪名叫继祖。你与老丈为着何事?请道其详。”那汉子道:“他拖欠我的银两,总未归还。如今要将此子带去,见我们庄主,作个当头。相公,你不要管这闲事。”倪继祖道:“如此说来,主管是替主索账了。但不知老丈欠你庄主多少银两?”那汉子道:“他原借过银子五两,三年未还,每年应加利息银五两,共欠纹银二十两。”那老者道:“小老儿曾归还过二两银,如何欠的了许多?”那汉子道:“你纵然归还过二两银,利息是照旧的。岂不闻,‘归本不抽利’么?”只这一句话,早惹起那边两个英雄豪侠,连忙过来,道:“他除归过的,还欠你多少?”那汉子道:“尚欠十八两。”倪继祖见他二人满面怒气,惟恐生出事来,急忙拦道:“些须小事,二兄不要计较于他。”回头向老仆道:“倪忠,取纹银十八两来。”只见老仆向那边桌上打开包裹,拿出银来,连整带碎,约有十八两之数,递与相公。倪继祖接来,才待要递给恶奴,却是丁兆兰问道:“且慢。当初借银两时,可有借券?”恶奴道:“有。在这里。”回手掏出,递给相公。相公将银两付给。那人接了银两下楼去了。

 

  此时,包兴见相公代还银两,料着恶奴不能带去小儿,便过来将小儿带至自己桌上,哄着吃点心去了。这边老者起来,又给倪继祖叩头。倪继祖连忙搀起问道:“老丈贵姓?”老者道:“小老儿姓张,在这镇市之上开个汤圆铺生理。三年前曾借这太岁庄马二员外银五两,是托此人的说合。他名叫马禄。当初不多几月就归还他二两,谁知他仍按五两算了利息,生生的诈去许多,反累得相公妄费去银两,小老儿何以答报。请问相公意欲何往?”倪相公道:“些须小事,何足挂齿。学生原是欲上东京预备明年科考,路过此处打尖,不想遇见此事。这也是事之偶然耳。”又见丁兆兰道:“老丈,你不吃酒么?相公既已耗去银两,难道我二人连个东道也不能么?”说罢大家执手道了个“请”字,各自归座。张老儿已瞧见邓九如在包兴那边吃点心呢,他也放了心了,就在这边同定欧阳春三人坐了。

 

  丁大爷一边吃酒,一边盘问太岁庄。张老儿便说起马刚如何倚仗总管马朝贤的威势,强梁霸道,无所不为,每每竟有造反之心。丁大爷只管盘诘,北侠却毫不介意,置若罔闻。此时,倪继祖主仆业已用毕酒饭,会了钱钞,又过来谦让。北侠二人,各不相扰。彼此执手,主仆下楼去了。

 

  这里张老儿也就辞了二人,向包兴这张桌上而来。谁知包兴早已问明了邓九如的原委,只乐得心花俱开,暗道:“我临起身时,三公子谆谆嘱咐于我,叫我在邓家洼访查邓九如,务必带至京师,偏偏的再也访不着。不想却在此处相逢。若非失马,焉能到了这里。可见凡事自有一定的。”正思想时,见张老过来道谢。包兴连忙让座,一同吃毕饭,会钞下楼,随至汤圆铺内。包兴悄悄将来历说明。“如今要把邓九如带往开封,意欲叫老人家同去,不知你意下如何?”要知张老儿说些什么,且听下回分解。